满室,如霜如雪。
走动的声响惊动浅眠的苏玉阑,他自黑沉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睁了眼睛,却见苏临阙倚着门边,柔和的光影映衬那分明的轮廓,倒是消减了眉目处的冷硬态度,细看,尚可窥见眼下些微的红。
酒酣之际,忆起旧事,熏红了眼睛?
苏玉阑睡意未消,只当这不过一个稍稍真实些的短暂梦境,梦是自己的,由自己做主,哪里需要如平日一般戴上虚伪假面。自认是梦,便也懒去思索那人红了眼睛的缘由,再多的缘由,不仍是绕着自己那已逝的母妃,鹂语来转。惊心的真相,听多了也乏味,何况苏玉阑本不愿听。
门外静静立着的苏临阙只痴痴望住地面,口中喃喃。
苏玉阑不欲理会,便翻了身去,重又闭上眼睛。
然而事情总是不能遂他所愿,于无边的黑暗中昏昏沉沉,恍惚间却嗅到浓重的酒气,身上也似被重物压住。他胡乱挥出手臂,却被人死死按住,双足亦是,一番挣扎,终不得法。
那重物见他不挣动,便也松开了腕间束缚,湿热暧昧的气息洒在耳廓,那声声的言语带着鲜少流露的脆弱:“我后悔了,权位有什么好,天下有什么好,原来接近了这个位置,掌控了一切,最终想要的,不过一生一世,相守白头。”
苏玉阑被重压真正惊醒,恰将那一句后悔听进耳中。
苏临阙紧紧搂着他,仿佛轻一分,怀中人便会化作飞灰消散。苏玉阑僵硬了身体,晚间的漆黑只得月光明烛稍作点缀。他不敢回头,任男人隔着春时轻薄衾被揽住腰肢,煎熬一分一分,永无宁休,仿佛静静燃烧的高烛。那烛泪一点一点,缓慢如艰难爬行,落入烛台,复有下一滴,只要它仍旧燃,便不会完。
一样的永无宁休。
这样想着,后颈处却觉出到了湿热,大约是水滴。
是什么水滴。
后颈处的湿热水意愈聚愈多,身后那一个强硬压制他的躯体微微颤抖起来,苏玉阑感受到那人埋在他颈间的头颅。
于苏临阙隐约的呜咽声中,苏玉阑悄悄勾起唇角。
原来是泪滴。
都道酒是凡俗浊物,乱人清明,苏玉阑却不以为然,他虽沾不得酒,但也知道借酒消愁的道理。燥喉烈酒下肚腹,只管催人真性情,有愁绪的,大多是不能够真正倾吐心中话语,烈酒烧热了胸胆,灼烈了性情,将深切掩埋的尽数倾倒,说出来,自然通体舒泰,堪堪留到酒醒的舒泰。
苏临阙平日手段再强硬,终究是个有血有肉的人,心中旧结难解之时,也只得同美酒借来短暂开怀。
苏玉阑转过身,看着眼前这人酒醉的模样反倒生出些怜悯。这个人对自己固然是可恨的,然而究其内里,终究不过是个爱而不得的可怜人,现在这人的模样,大约是不知晓与自己之间那些仇怨纠葛的。一个只记得前尘旧事的失意人,这个时候何必同他再计较呢。
难得的清净时候,既然赶不走他,便留着吧,醉后的一段时光,迟早要成为模糊片影的一段时光,就这样伴着月光与烛影,安静睡去吧。
那是彼此相对,难得的坦诚。
苏玉阑安心窝进男人怀中,仿佛小时候,亲近着没有半分防备,他轻轻拍着苏临阙的后背:“睡吧,睡吧,睡一觉,什么都好了。”
苏临阙咕哝一声,听不分明,苏玉阑只当他酒后胡言,并未在意,然而男人下一句话,却驱散他所有的温情与睡意。
只听男人苦涩道:“这无上权位最是累人,我最恨它,却也最爱它,我恨它将你我远隔宫墙两端,爱它赠我生杀予夺的权力,可若早些拥有了这些,我怎会与你阴阳两隔,于是还是恨意多一些吧。”
静寂的黑夜里,苏玉阑睁大了双眸,虽说这些旧事他向来不愿听,然而在这个彼此无害的时候,他竟想要继续听下去,排斥挡不住欲知后事的yù_wàng。
“鹂语。”苏临阙再挨近了些,“我知道是我先负你,迫于形势将你送给皇兄,之后再悔也是惘然,然而你怎么能再负我,你爱上了那个笼子,再离不开了,玉阑那么像你,一颦一笑皆得神韵,为什么你却变了,你变了,不再是我的东西。”
苏玉阑觉出脊背阴森的冷。
苏临阙的笑声沉沉,沉入耳中:“不再是我的东西,我便要毁掉,精心为你掺入饭食的那药味道可好,你觉察不出吧,最后,你瞑目了吗。”
冷,如坠冰窟的冷,即便被紧紧抱拥,仍旧冷。
苏玉阑睁大了眼睛,惊惶地看向男人扭曲的笑颜。
男人似乎并未觉出他的异样,只专注将从前的心情,一一倾诉:“逃不掉的,夺走我掌中物的人,江山,你,玉阑,通通都逃不掉的。”
“你们逃不掉的。”
言罢,便缓缓闭上眼睛,沉入那漆黑的,安然的梦境。
这是噩梦?
苏玉阑怔怔看着眼前人安然的睡颜,无意识地摇头,他将男人的头颅推开,那犹自带着些微酒气的嘴唇,方才说了什么。
生死,仇恨。
视线模糊起来,缓慢滑落的一滴眼泪,洇湿了衾被。
隐约瞥见烛火明灭的光,门外凄清的月,透过那跳动模糊的光亮,他窥见如月一般惨白的手指,那是母妃的手指,为他穿衣,为他做羹汤,喂他喝药的一双手,凡事执拗要亲力亲为的一双手,怪异地软垂着,再无法恢复温暖热度。
生如何,死如何,浑浑噩噩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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