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郎君说,今年摹不出好东西,先归姑苏了。让谢郞勤奋作画,好还了住持借这竹屋暂居的情谊。”
“他只管偷懒,这人情都是我还?”
“祁郎君说,谢郞欠他救命之恩,不过要他还三幅画作,算不得亏。”
“他倒是算得j-i,ng。”这位被称作谢郞的人,渐往花团深处那一方榻去。本想取榻上昨日留下的那本游记,却见书上泥印,顺口问道:“昨夜又遭贼儿?”
“可不是呢,偷了半株红药,这树都给剪秃了。”小僮听其问道,顺嘴抱怨了,说完才生了悔意。往时花被偷了,他可被这谢郞罚了抄书,今日,想来也是躲不过的了。
谁知这位谢郞躬身将书拾起,拿起拍去泥印,眉挑去,笑里多了分狡黠,惹得小僮看到这一幕,都认命地合了眼。
“晚些时候,你就往那篱笆上都涂些毒物,叫那贼儿还来偷花。”
突然听见这事非所想,小僮心里还在窃喜,又听后话,不禁可怜起那贼儿:“想来是山下穷人家的孩子,偷几枝卖钱的,这……”
这也犯不着涂了毒物,害人家一条性命啊。
“那你替那些贼儿抄几遍书,这事便作罢。”
小僮抿唇噤声,合眼摇首,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对了,堂上那几幅画,晚些时候你替我抱给惠玄主持吧。”
“可……”小僮看着那人转身又要进竹屋,心下着急,几步跟上,继续道,“郎君不是答应了要下山同住持喝茶?”
“不想去了。那贼儿扰了兴致。”他谢陵是极爱书的,偏生这小儿不知事,落了泥于那书页上。
“住持说,备了一壶寿眉待郎君尝鲜呢。”
“那去。”听了“寿眉”二字,他便忍不住了。
认真说来,寿眉算不得什么名茶,偏他爱这茶。五年前才在惠玄那处听来的时候,就觉得很是熟悉,只是他忘了。
但他忘的事情挺多的,不差这一件了。醒来时便是在这处竹屋,除了祁知生和惠玄,旁人他都不太记得了。
那祁知生是和他在扬州便熟识的友人,至于具体是何时,他也记不得了,仿佛是很小的时候。祁知生受教于一个游方的神医,至于这个神医的名字,他也记不得了。但祁知生的医术确是这江湖闻名的。
而他是被这寺里前住持收养的孩子,受教于前住持和前住持之友——都是些风雅s_ao客。所以文人附庸风雅那一套,他自然是学得有模有样的。也正是如此风雅做派,才让当初他结识了扶风众人,才让他命终扶风,也才让祁知生千难万险将他从黄泉路上拉回来。
至于这一壶寿眉茶,说不定就是他同那些文人s_ao客学来的习惯。他如此安慰自己道。
但也指不定,是自己不想记起来的那一段过往里养成的习惯。
那段过往,祁知生在他醒来之后,同他彻夜长谈过,祁知生说,那段记忆的忘却,许是在脑袋上施针的引起的;当然祁知生也曾神情严肃地问过他,是否想要记起,也告诉过他,可能以前的东西,以前发生过的场景,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他便会想起来,也可能就是一辈子都记不得了。
他听闻后,觉得并没有尝试的必要,也就毅然拒绝了。
“既然是当初决定忘了,又何苦还记起来?”
“但谢陵,你得知道,如果现在不记起来,时间越久,对过往的记忆就会越模糊。”
“嗯。”
“也就是以后可能你想回忆,也忘了。”
“那不正好?”
祁知生知道再说已然没有意义,或许真正的谢陵,脾性本是如此,或许在扶风城里的那个人,真的留在了扶风城的谢府庭院里,那株杏树下,那一方竹席上。
“那我岂不要感谢那个赵祚?”祁知生小声嘀咕着,“让我见识了真正的你。”
“你说谁?真正的我?”
“是。原来的你,像带了千张面具,谁分的清,也大概只有那赵祚可以拎得住你。”
“赵祚……”
时隔五年,每每想起祁知生提起的这两个字,他的心口都会不自觉地疼,就像被人掐了喉咙,滞着一口气,淤积在心头了一般。
“赵祚。”谢陵复念一遍,眼前晃过的是昨夜梦里长剑指喉的一幕。那大概是他有生第一次对旁人有了惧,有了怕,甚至有了哀的滋味。
他不知晓昨日的梦里反复的那一幕到底是什么,也在心下劝着自己不要探究。
毕竟他现在只是谢陵了,不再是那个山下百姓们提起来都咬牙切齿的谢无陵了。
“郎君!”走进屋内,抱了画作的小僮正在屋内堂上同谢陵招手,谢陵才堪堪回神。
“怎么了?”
“现在下山吗?”小僮看着谢陵的脸色有些泛白,不免有些担心。
大概从几个月前,他就发现了,这位谢郞会突然走神,之后便是不停念着一个名字;现在他走神的次数更多了,人变得奇怪的次数也更多了,甚至夜里会因为什么惊醒,只是他从来不提。
小僮怕他是被什么魇着了,待祁郎君来竹屋越冬时,他便说与了祁郎君听。
那祁郎君倒是配下了一些安神的香药,今早走前还吩咐过小僮要他多让谢陵去寺里走走,还说了一句小僮听不懂的话:
“青山将老,春酒终病,北雁归南枝。”
他谢陵,终究是放不下那人的,他这孤雁,终究是会归往他的南地。
第3章 旧画一幅
坊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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