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幼稚的小屁孩儿从来没有注意到。
他在客厅的沙发上呆坐了很久,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母亲只是一个普通女人,无依无靠,还因情所困。
渐渐的,隐隐约约的哭声也消失了,他也暗下了一个决定。他无法确定自己的计划是否正确,或者这件事本身并没有对错,又或许他当时只是希望有个人能够听他倾诉。
易腾出了家门,发现柳如归竟然在他家楼下的无花果树旁徘徊。这说不清是机缘还是有意的相遇,更让他坚定了自己的计划。当时他揪住柳如归,不容置疑地说:“你帮我收集我爸出轨的证据,我要让我妈跟他离婚,离开这里。这是你欠我的。”
四 相片
易腾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
他努力睁开眼睛辨认前方的一丝光亮,原来是电影结束后,银幕上存留的一丝热度。随后,深灰色的银幕上开始出现一行行灰白色的细密汉字,像蚂蚁一般列队向银幕上方缓缓蠕动。
歪着的脖子像断了一般阵阵酸痛,易腾感觉头枕在一个坚硬却温暖的物体上。深吸一口气让头脑更清醒一些,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倚在柳如归的肩膀上,睡了这几个月来最安稳的一个短觉。
放映厅里的灯光嘭一声悄然亮起,易腾像弹簧一样坐直了身体。发懵时,大脑在睡眠中分泌的青涩液体顺着太阳穴的内部渗向眼角、鼻腔和口腔。到最后,他感觉到连自己的呼吸里都是这种青草般的味道。睁开了睡眼去看灯光下零零散散走向安全出口的人们,视网膜上仿佛笼罩了一层淡绿色的滤镜。
走了。他伸着懒腰想要站起身来,困倦的双腿却不想挪动一丝一毫。
“再睡一会儿,我们可以再看一场。”易腾没有扭头去看柳如归,但他的声音却毫不认生地飘到他耳边,一瞬间便惊醒了易腾恍惚的意识。
眼前的光线从黄绿色变成了冷白色,他感觉到柳如归的手绕到他脑后,将他的头拉近了,用一种笃定的娴熟安慰他。
这种安慰太他妈的让人不爽了。他想挣脱这种安慰。如果在十年前他一定会的。
可现在,他在一时间却没法做出选择。他知道自己变软弱了。可是考虑到柳如归看似真诚的态度,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变得更加通情达理。虽然,软弱和通情达理在一般境况下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立场。
就这么僵持了几分钟,放映厅里已经空无一人,清洁工头也不抬地走到易腾身边来收整座位和通道上的垃圾。
虽然中年的清洁工阿姨目不斜视,埋头工作。可是易腾能够感觉到她眼睛的余光时不时瞟过来,让他如坐针毡。
他低下头避开柳如归的手,从座椅上站起身来,说声回家了,便快步走出了放映厅。
“等一下。”柳如归的声音由远及近,在自动扶梯旁,他终于抓住了易腾的手,“稍微再等一会儿吧。”
“电影也看完了,还等什么?”易腾说着试着用力甩开柳如归的手,他想要用余光去看周围人的反应,但最终也没能转开目光。
面对他的问题,柳如归低下头,红色帽沿下他的表情藏在深灰色的阴影里。
放手。易腾见状再去抖落他的手,依旧没能成功。
柳如归握紧了他的手,抬起头来笑着问道:“回去你也睡不着吧?我有东西给你看。”
“你先放手。”易腾舔舔干裂的嘴唇,低声命令道。
柳如归没有松手。他直视着易腾的眼睛,说道:“你先答应我。”
你先松手。
柳如归听到不容质疑的声音,有些犹豫。但他似乎不打算放弃。
“你保证你答应我了。”他喃喃说着,轻轻摇撼易腾的手臂。
好好好,看什么?看什么都行吧。
无所谓了。反正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一直一直被人揭起伤疤。被人看穿弱点。像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出租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回到东郊。在紧临易腾家的另一个工厂住宅区里,他跟在柳如归身后爬上五十年代建成的苏联式筒子楼。
你怎么住在这种地方?
当柳如归带他走进一套有十一扇房门的两居室,说声欢迎光临时,易腾忍不住问道。
柳如归对这种问题似乎不以为意。他在光线昏暗的客厅里望向窗外不远处的路灯和半月莹白色的光亮,经过认真思考后回答道:“这里的光线总能让人出乎意料。”
十一扇门,我看这里的光线能让人精分。易腾心里吐槽着,四下去打量房间里的摆设,各种看起来有年头的家具让这个房间看起来更有年代感。
光线什么的我不懂,就是看出来你的生意不太好,没钱置办家当。打量过屋里那些二手货,他终于开口了。
柳如归知道他只是开玩笑,咧着嘴摘下帽子。茶几桌角上摆着一个狐狸造型的深棕色木雕。柳如归冲优雅卷起尾巴的狐狸努努嘴,将帽子挂在狐狸昂起的脑袋上,示意易腾去右手边的房间里看看。
在那个房间里,易腾看到一张张照片像彩旗一般挂满了房间。
学校、街道、医院、工厂住宅区里尚未拆除的平房区、街道两旁成荫的白桦树。放学途中小学生稚嫩的脸庞,还有夜晚醉倒在马路牙子上的青年。
黑白的、彩色的。春夏秋冬。
易腾将眼前的一张张照片拼凑起来,仿佛看见了多年未见的出生地,在一点点变化,衰老。
他只顾着去看细绳上挂着的照片,忘了房间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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