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样,与她说话相处,总是令他觉得舒坦,即使是偶尔的别扭,也别扭得舒坦。
“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小连子为你拿,不要拘束。”徐显炀道,“明早安心睡着,我会安排好人送你回去,到时我要去衙门,就不来见你了。教坊司那边我会增派人手守护,但见什么异状,都及时着人报我。”
待杨蓁都一一应了,他便要走,心里却有种异样感觉,好像话还未说完,至少是还未说够,极想找个茬口再多留一会儿,多说几句。可是为她备水洗浴的小厮怕是就快回了,还能说些什么呢?
“你还有没有话要对我说?”他问。
杨蓁略略迟疑,道:“其实有句话我早就有心问你,听闻锦衣卫虽担负缉查刑狱之责,但多年以来处置案件多以抓人刑讯为手段,鲜有人会如你这般暗中摸查,为何你会偏好查案呢?奸党曾经遍布朝廷,如今你一定也知道哪些人有着嫌疑,为何不去像从前的厂卫高官那样,抓了他们来审讯?”
提起这话,倒是开了个好头,徐显炀便在屋中圆桌旁坐下来,拿下人刚备好的茶水倒了两杯:“六年前的‘妖书案’你听过吧?”
杨蓁点点头:“听过。”
她自然听过,正是因为“妖书案”,她父亲才受了牵连被迫致仕。若说就是那桩案子害得她家破人亡也不为过。
该案案情说起来十分简单,就是民间流传起一份抄本,将当今圣上从前与养母李妃之间的一段纠葛以戏文的方式写了下来,实为毫无根据的编纂而已。
国朝对民间抄本印版的管束都很宽松,之前编纂皇家秘闻的戏文话本曾流传过不少,都未曾受过追究,而这一回却架不住有心人蓄意生事。
因之前内阁首辅汪慎曾经参奏李妃意欲干政,泾阳党人便以为由,指责此“妖书”必为汪慎指使刁民所为,就此于朝堂上兴风作浪,最终逼得汪慎致仕回乡,杨蓁之父杨顺铮也受到连累。
“其实就是泾阳党人借题发挥,排除异己罢了。”杨蓁也坐下来道,“那些年类似的案子连出数起,还不都是一样的意思?最终案情本身不了了之,被牵连丢官的却都是些不相干的人。”
徐显炀颔首道:“正是如此,今上也正是自那桩案子之后才看清了奸党面目,决心肃清朝纲。当时我听了干爹讲述案情始末,就一直忿忿不平,简直要气得夜不能寐。一本戏文而已,真想追究,去查查是哪个书局刊印的,谁出的银子,谁拿去卖的,多容易的事儿?可是没人在乎真相如何,出了事,那些大人们先想到的都是如何借题发挥,好铲除政敌。”
如今说起,他仍是满心愤慨,不觉间又攥紧了拳头,“那些奸党最擅长舌灿莲花,颠倒黑白,可我就不信邪,当时我便立下誓愿,但凡让我得了机会查案,必定要案情真相一一查清。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我拿出真凭实据给天下人看,看他们还有什么可诡辩!”
杨蓁静静望着他,心头有着隐隐的抽痛。
他是这样的人,发过这样的誓愿,可惜,于这乱世之中,这样简单直接又理所当然的心愿,却恰恰最难实现。
“我与干爹确实知道朝中哪些官员大有身为奸党的嫌疑,但那些人或许只是与奸党交过朋友,或许曾是奸党一员但现已退出,无有证据,我就不主张抓人审讯。要是无凭无据我便抓人逼供,不但要授人以柄,给他们抹黑厂卫的口实,而且,若是指望着屈打成招来断案,我们不就与颠倒黑白的奸党成了一路人么?”
徐显炀说完一阵听她并未言语,便抬眼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这心思傻得很?”
“怎会?”杨蓁笑道,情不自禁伸出手去,再次将他的手握了起来,“听了你这话,我才更为确信,自己这回没有帮错人。”
徐显炀心头又是一阵熨帖,回想她从前的一步步逢迎配合,便可明白,她一定是懂他、支持他的,她对他的理解,恐怕还在李祥与卓志欣那两位好友之上,不过……
他低下目光去望了望她的手,在外面时是做戏给诚王看,这一回,又是为什么呢?
门外忽传来杂役小厮的声音:“姑娘,热水备好了,现下可抬进来?”
屋内的两人都恍然惊醒,齐齐站起身来。
“记得我之前的话。”徐显炀简单说了这一句,便出门离去。
杨蓁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不觉露出笑意。
想起早上出门时画屏连说“今日是个好日子”,临到此时她才真心发觉:今日确确实实是个好日子。
何智恒这所家宅当中单有一间正房是留给徐显炀的,徐显炀轻车熟路地过来这边,一进门就见到何智恒正坐在椅上等他。
“干爹还未去睡呢?”
“料着你来定有话说。”何智恒呵呵一笑,“等了这一阵不见你来,还当你今晚宿在那边了。”
徐显炀脸上一热:“怎地您也来打趣我?”
何智恒指指身边的官帽椅:“来说说吧,听说你今日去诚王府耗了半日,眼下又多了哪些计较?”
徐显炀落座后呼了口气,将今日一天的见闻都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不知为何,此刻回想起来,倒是杨蓁打开纸包、见到艾窝窝的那一幕最是深刻清晰。
回想着她一见艾窝窝就满面惊喜的模样,他就莫名心疼。这话说出去,就意味着再一次要拿她去冒险了。
“我想请干爹发动言官上疏,奏请重审耿德昌一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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