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是一只木枷,一只唤作“暮卿”的木枷。
“走吧,”他牵起我的手,回眸浅笑,“清晨的寒气可是很伤身体的。”
我安静地跟着他,僵硬的身体初次感受到土地的颠簸,莫名的亲切。对的,我是树,树由地生。手掌传来清凉的摩挲之感,即使不知冷暖,却也舒服。
他将我带至桃林深处的碧波旁,拉我蹲下看湖中倒影。
“水中的世界总是多一些朦胧,无论花、鸟、走兽,亦或是,人。”他指着水面,“你看这所有的倒影中,那张脸是不是比三月桃花还要明艳?”
他自顾自地笑起来,看着我的眼睛里闪动着我不明白的光芒。
他爱将我比作桃花,总说“人面桃花七分醉”。
他叫我“暮卿”,美丽却让人忧伤的名字。我曾问过他为什么,他只是错开目光,不语。
子墨,是他的名字,衬着他的人,和着他的白衣,成了一副最清高淡远的水墨画。但是他身上谪仙般的气质却是任何笔墨都勾勒不出的。
我们住在苏城外的桃林深处,这里的一草一木他都认识,更别说那些他一株株种下的桃树。他说,那是他的使命,他深陷的劫。
到后来很久才明白,人面桃花另有人。
〈梦里清欢一场醉〉
媚而不俗。
看到她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什么叫做欺花胜雪的俏艳杀。白色绸裙如月华倾泻而下,缠着青丝在风里翩飞。
待目光触及她面孔的一刻,我如五雷轰顶般失了神。
那是一张与我极其相似的脸,不,也许应该说……我有一张与她极其相似的脸。然而那张脸却比春光更明媚,即使面有苍白之色,也依旧掩不住她眸子里的光彩。
云央。他叫她,是我那么熟悉的语气。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又好像有一些理不清的情绪纠缠在心里。
其实我没有心,我只有感觉。是子墨告诉我,那些感觉所在的地方就叫“心”。
他看着她的身影,我追随他的视线。
他的向来古井无波的眸子里多了丝丝动荡的波纹,深潭微澜。明明那么简单的情绪,我却看不懂,不知是我的心乱,还是他的心乱。
我坐在子墨的屋檐下,看花雨模糊里两人的身影。在这一场戏里,我不是主角,我是配角。
是了,所谓“暮卿”,应是“慕卿”。那么子墨你告诉我,为什么是“暮”呢?
他牵着她的手将她带到我面前,对她说:“这是暮卿,是照着你的模样雕刻成的木枷。”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却应了那句老话——说者无心,闻者落泪。
我是木枷,是千年古木,没有心,也没有眼泪——本来就是这样的,不是吗?但是子墨你给了我生命,教会我情感,却让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痛楚。难道我真的只是一具木枷,一件物品而已吗?
我抬头看她,却扯不出笑容。
她笑得像三月的微风,单纯无害,媚色无边。
我第一次觉得身上一袭红衣是那么扎眼。看着云央和子墨相伴站在桃树下,我才明白,原来真正的倾城色不是艳若琉璃的血红,而是皎如月光的素白。
她是白月光,我是血琉璃。
血琉璃可以倾国倾城,白月光却可以倾心。
……
我背着子墨偷了一壶酒,坐在屋檐下举杯邀明月。
可是超脱尘俗的明月怎么会搭理我?我只是生于土的木枷。跟它不能比。
我喝了很多很多酒,喝得烂醉如泥趴在走廊上哽咽。
夜风凉凉的,我清醒不了。
我还没有学会怎样像人类一样哭泣,只能无声哽咽却流不出眼泪。
缺少了发泄口,所有的情绪就积聚在身体里,像是无边无际的浪在体内一遍遍从头到脚地冲刷,难受得很。
我迷迷糊糊地趴在地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回到了房间、躺在自己的床上。子墨来看我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说,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
我也没有主动提起,依旧陪在他身边,陪他赏花、喝茶,看晨雾散去。
只是云央再也没来过。
后来我才知道,她要嫁人了。
〈红妆十里红烛泪〉
云央嫁人的时候,满城飞花,十里红妆。
我坐在湖边,看水中倒影。
云央穿上大红嫁衣的时候是不是就是这个模样?我想,应该会更清丽吧,毕竟白月光是有着血琉璃无法比及的光晕的。
我曾经向子墨提议给我买件白色的衣裳,被他笑着拒绝了。
他说,暮卿,最适合你的是血红色。
子墨在云央出嫁的这天清晨病倒了。第一次,我一个人坐在清晨的湖边,看满枝桃花开的红艳,而那个曾无数次牵我走过小桥流水的人却躺在床上,脸色苍白。
我去房间找他的时候,他吃力地靠在枕头上,面色如霜、眉头紧锁。我从没见过那个模样的子墨,在我印象里,他从来都是一袭白衣,淡然潇洒。
我扶着他坐起来,给他熬了药喂他喝。
我说:“云央今天出嫁了。”
他点头。
我说:“她穿上红嫁衣一定很漂亮。”
他就笑,摸着我的头说:“你穿着血色红裙也很漂亮。”
我点点头,然后给他推开了窗子就出去了。
我在心里摇头,那不一样的。
我想,我明白为什么是“暮”了,因为爱慕虽至,然期已晚,云央的心里早已装满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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