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沙哑回答。
“那里有什么?”
“雪。”
“只有雪?”她眨了眨眼睛,“没有人?没有君王,没有国家?”
他道:“只有雪。没有人,没有君王,没有国家。”
“那真是个好地方。”她说。
两人同时沉默了。
他低眉看她,见她的脸在月光映照下竟现出微红,便知她在自己来之前已喝了不少。可她却又斟了两杯酒,低吟道:“我有一尊酒,欲以赠远人。愿子留斟酌,叙此平生亲。”
他接过一杯来,“这是离别的诗。”
“不应景?”她笑。
“殿下又要出远门了?”
她摇摇头,“何必出远门才算离别?”
他静了静,朝她示意一下,仰头一饮而尽。
她望着月亮,手中无意识地转着空杯,“本宫虽说先生易醉,可也从未真见先生喝醉过。”
“任何人醉了都不好看的。”他说。
“不错,先祖父也是这样说。”月光洒在她的脸上,几缕发丝拂过她的脸颊,“本宫很小的时候,就被他逼着练酒量了。”
“原来徐文公对后辈如此严格。”
“你上回说,在你们南方,姑娘家是不让喝酒的?”她笑笑,“那可真是遗憾,姑娘不知道酒有多好,你们也见不到喝醉的姑娘。”
“南人始终记得醇酒亡国。《尚书》谓殷人好饮,周人禁之……”
“那都是禁百姓饮酒。你看周公自己,祭祀饮宴,难道滴酒不沾?”她的话语慢了下来,“先祖父总希望,我能学会所有男孩子都会的事情。”
他飞快地掠了她一眼。
她恍如未觉,“那时候徐国只有三县之地,比丰国虽然大些,但先祖父的爵位与丰伯平级,都是教别国瞧不起的。先祖父文韬武略,远交近攻,在位期间徐国的领土扩大了两倍,到临死前,乃进爵为公。”
这些他都知道,于是“嗯”了一声。
“可先祖父一直有个遗憾,就是父君的身体太虚弱了。”她喃喃,“父君其实是我见过的最有才华的人,可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受了莒国人的陷害,一辈子只能躺在床上。”
“所以您执政以后,第一件事便是灭了莒国?”他低声。
“虽然莒国不大,可当时先祖父刚刚去世,父君在病榻上即位,徐国的人心很乱。这样的情势下,要灭掉一个偌大的侯国固然很难,可若是做到了,便能敲山震虎,事半功倍。”她迷茫地笑起来,“我还在伤脑筋呢,莒侯竟来向我求亲了。我也是在那一刻才知道,原来身为女人,还能有这样的用处。”
他看着她,喉咙有些干哑,像是酒气沿着嗓子蒸腾上来的。“殿下以一己之力将徐国整治为天下霸主,列国之间,谁都知晓殿下是个奇女子。”
她转过头来,幽丽的容颜上一双孤清的眼睛默默地凝注着他。“你羡慕我?”
“是。”他哑声道,“我羡慕您。”
她嘲讽地笑了一下,却不继续说下去了。
他想,她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他在羡慕她什么。他羡慕她那一往无前的孤勇,羡慕她那毫不留情的果决,羡慕她明明已经那么聪明了,却还可以漠视自己受到的伤害。
他也许比她聪明一些,但他永远做不到像她这么勇敢。
高处的夜风刮过,她有些冷似地缩起了腿,双手抱膝发着呆。也许真是酒的缘故,她的话变少了。他放下酒杯道:“若是太冷,便回去吧。”说着他便站起来,打算过来扶她。
“本宫听闻很南的地方,一年四季温暖如春,没有雪也没有北风,但是有大海。”
她突然开口,说了这样毫无章法的一番话。
他的身子僵住。就这样站在高高的屋脊上,冷风彻骨而过,月光好像能将他整个人的骨肉皮都照个通透,可是这些,这些全都不如他面前这个深不可测的女人来得可怕。
他的右手又开始发抖。
“你见过大海么,先生?”她似乎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微微眯了眼睛,目光落在很遥远的地方。
“见过。”他将自己的声线控制得很平稳,“在下是从东边过来徐国的,东边也有大海。”
她点点头,“可是东边的海同南边的海是不一样的。本宫曾经缠着楚厉王,说想去看看南海之滨,他也真是不分轻重,就为本宫一句话灭了一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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