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迷迷糊糊哭了一会儿,在特制的轮椅中睡着。
“姐,”如意环住我的腰,双肩止不住地抽动,“怎么会这样呢!姐,妈不认得我,妈不认得我!
我也哭。
何止不认得你。她谁都不认得了。
怕吵醒我妈和大圣,如意哭得压抑,眼泪、鼻涕蹭了我一身,抽抽噎噎:“我不敢回来,是以为不回来,觉得咱妈就像我离开时那样,健健康康的。我气她了,她随时能抄起什么东西追着我打。”
我摸着她的头,表示理解地轻轻拍了两下。那样的场面,我也很久未见,十分怀念。
24小时营业的火锅店,出出进进,座无虚席。
喝完最后一杯酒,我爸忙着取商店代收的快递,先行一步回家。小少抱着大圣紧跟在推轮椅的如意身后。哭哭啼啼抹着泪的她,看得我悲愤交加。我和湛澈垫后,一行人正往外走,却瞧见洪喜拎着几个纸袋,和水横流有说有笑进了店。
一如意最先看到洪喜,垂头假装没看到,她当然不想打招呼。
向绵里藏针的小少哪肯放弃掐架的机会,阴阳怪调地说:“哎哎哟,我得仔细瞅瞅,这是水总,您这是从哪儿发现的好苗子?”
如意伸手拽住他的袖子:“小少,少说两句,走吧。”
小少对二人的前尘往事知道得七七八八,有心继续再多揶揄两句,却怕拿捏不好分寸得罪如意,“嘿嘿”干笑了两声。
洪喜的目光淡淡落在轮椅中睡着的我妈满是皱纹的脸,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声。
“如心,好巧。”
我抿着嘴,“是啊,洪喜,我们都吃完了,”我想缓和气氛,“都几点了,怎么才吃晚饭?”
他身边的水橫流早收敛了笑容,目光在我、洪喜和湛澈三个人中来回切换,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那笑容,像黑帮大哥见到总是做蠢事的刚刚入会的小弟,嘲笑有之,愤怒有之,想要把这个不配入会不配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撕烂了嚼碎了扔出去,亦有之。
“嗨,跟水叔叔谈点事,一时忘了时间。”洪喜语调平静,看不出悲喜。
小少又挑衅道:“水……叔叔,叫得很亲切嘛。”
他说这话时,我明显察觉到身边戴着长长鸭舌帽的湛澈垂在两端的双手握紧拳,松开,又攥紧,身体微微晃动,几乎站立不稳。我诧异地看着他,轻轻挽住他的胳膊,上半身微微靠拢,给了他一个依靠的力量。他看我一眼,没说话。
洪喜将一切尽收眼底,别过眼睛。我被他哀伤的目光刺激到,正欲站远点松开手,却被湛澈夹在臂弯,暗暗用着力。
水横流,似乎是可以引燃他身体中,或愤怒或激动的不稳定情绪的炮仗捻。这炮仗捻只要见到湛澈,便自燃着前进。
“你若喜欢,也可以叫我水叔叔,”水横流不动声色,回着小少的眼睛却是看着湛澈的,“都是大展宏图的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嘛,我哪会区别对待?”
这话说的,哪儿跟哪儿,好像没什么可比性。
“叔叔……可不是随便叫的。熟有熟的叫法,远有远的称呼。我还是尊称您一声‘水总,比较好。”小少冲如意使了个颜色,“如意,你先走。”
如意很配合地从他手中接过大圣的推车,两人配合默契湛澈仍靠在我身上,但比刚才,好过一些,似乎,不那么重了。
“啊,那个,”我大呼小叫,“已经十一点了,早点回去吧。洪喜,有时间来家里……”
余光瞥到湛澈快要冒火的眼睛,我生生把后半句吞了进去。
洪喜看出我的意思,点点头:“水叔叔,我们进去吧间,前面走到头左拐就是。”
我们也走,但在湛澈和洪喜擦肩而过时,小少抬高声音,似乎是讲给所有人,又似乎是专门讲给洪喜听的,“与人做生意,最可怕知人知面不知心。最好擦亮眼,你不知道,有些人哪,道貌岸然的外表下,藏着一颗阴险狡诈、恶贯满盈的心。”
今天的小少,似乎吃了枪药。
他的声音过高,以至于我妈从熟睡中迷迷糊糊醒来,摩挲着双眼,打量了会迎面走来的洪喜和水横流,没头没脑来了一句:“老红。老红。”
如意蹲下来,“妈,什么老红?”她的目光瞥到店内挂的喜气洋洋的红灯笼,“你是说灯笼吗?”
水横流的身体陡然一僵。洪喜也停下脚步,脸上的青筋毕现,似乎忍无可忍:“小少,你说清楚,谁道貌岸然,谁阴险狡诈,谁又恶贯满盈?”
湛澈终于开口道:“小少,少说几句。”
他说这话时,原本攥紧我右手的手指不知何时已松开,重新握成拳头,压抑且强烈的自控自他倚靠我的身体传来,疑窦丛生。
“哈哈哈,如果不是你的指示,不是你调教得好,”水横流仍笑着,“他哪里敢用这种语气和我讲话?”
“你……”被湛澈瞪了一眼,几乎要冲上去动手的小少不情不愿地退回,气哼哼往前走。
我忍不住回头,刚好瞥见水总的背影,大步流星的他一个趔趄,旁边的洪喜赶紧扶住他。两人走到路的劲头,向左拐弯时,我妈又没头没脑说:“老红,老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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