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两人到了沙洲县。
沙洲县在姑苏府的最北边。姑苏府的雪三日前就停了,沙洲县却还是一片银装素裹。一望无际的田野被银白色的雪细细地盖住,一眼望不尽的白色中,几个村庄点缀其中。车夫驾着马车,来到其中一处农庄。
马车停在一个小院前,还没下车,房舍的主人便出门来接。
这是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人,他拄着拐杖走到马车前,对这梁诵作了一揖,道:“梁大儒。”
梁诵下了车,也回一礼:“赵举人。”
唐慎一愣,他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其貌不扬、家境平凡的老人,竟然是个举人。
赵举人请他们做客,给他们安排了屋子。
梁诵:“我来找他借两本书,顺便在沙洲县看看,咱们后天便走。为师老眼昏花,早已不是读书写字的年龄,愚之不在,你便替了他,帮我把这两本书抄录下来,让我带走。”
唐慎苦笑道:“是。”
敢情是抓他来做苦工了啊!
赵举人拿了两本沙洲县的风土人情志给唐慎,唐慎用一支簪花小笔细细地抄录起来。他写字不快,尤其是写这种小字,得提笔悬空。抄了几页,便觉得有些疲累。唐慎揉了揉手臂,继续抄录。
梁博文是当代大儒,然而他喜欢的书,却千奇百样。
唐慎曾经去过老师的书房,里面藏了数千本书。从天文地理到诗词歌赋,志怪传奇,儒家杂学,应有尽有。梁博文从不拘泥于任何一种书,他博古通今,学识渊博。
唐慎抄到第二本,天已经黑了。
“写勾时,再收敛内锋。”
唐慎倏地一愣,差点写错字,只是不可避免的,书上多了个小墨点。他抬起头:“先生?”
梁诵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边,借着烛光静静看着唐慎写字。
唐慎从不喜欢晚上读书,正所谓挑灯夜读,唐璜曾经拿这开玩笑,说哥哥不够勤奋,哥哥不想进学。然而唐慎理直气壮:“就油灯那点光亮,要读书,是想让你哥年少近视?”
阿黄不懂什么叫近视,但她看出唐慎的坚定。
温暖的烛光轻轻摇曳,梁诵站在桌旁,唐慎坐着抄书。
梁诵:“继续罢。”
“是。”
唐慎更加仔细地写着,聚j-i,ng会神。写到一半,梁诵道:“让你每日练大字果然是有作用的,只是你写字始终露着锋。”
“露锋不好?”
“锋芒毕露,自是不好。但你只是略露锋芒,所以并无大碍,更有一番风骨。若是你这笔力觉太过,天下那些行草大家,岂不是各个浑身锋芒,目中无人?但是唐慎,你且记得,你还只是个没有功名的白生,你要进考,你必须会写馆阁体。”
梁诵握住唐慎的手,带他写起字来,顷刻间,一个个乌黑秀丽的字显现于纸上。
或许在这个时代,很多父亲都曾经握着儿子的手,这样耐心教导过:“方正圆润,秀润华美。竖不出格,勾不露锋。每个字等大而细致。你必须写得一手好的馆阁体,否则哪怕你文曲星再世,也不能金殿传胪。”
屋子里一片寂静。良久,唐慎道:“先生,我何时说过要金殿传胪。”
梁诵笑骂:“你这泼皮,言下之意,你想金殿传胪就能金殿传胪?你怕不是连个举人都考不上吧!”
唐慎非常认真地思考道:“若是小子考不上举人,岂不是坠了先生的名声。我是先生第一个考不上举人的学生吗?”
“子行矣!”
“诶!”
唐慎被梁诵带着写了两张纸,梁诵又让他自己写了几张。
“好了,先睡吧,明日再写。”
唐慎:“再写一会儿。”
梁诵:“去睡。明日还要早起,咱们去这沙洲县四处看看。”
唐慎只得领命。
在赵举人家休息了一晚,师生二人坐马车,前往沙洲县北的香山。马车行至山脚,两人下车沿小路行走。香山是沙洲县最高的山丘,有一百余米高。山中种有红豆杉、马尾松,绿树掩映涧水响,白雪苍皑鸟语声。
唐慎年岁小,身体健壮,背着行囊行走也不觉着吃力。然而梁先生年纪大了,只走到桃花涧他便大口喘气,待走到听松吟。只见满山翠松被银雪掩埋,一脚踏下去,积雪没到脚踝。
梁诵停下脚步:“为师真的走不动了,唐慎,你自己上山去吧。”
唐慎愣住:“先生?”
“我年岁大了,离这山顶还有一段距离,你且自己上去吧。”
唐慎本不想再上去。他是陪梁诵来爬山的,梁诵都不爬了,他还爬了做什么。但梁诵又说已经爬到这里,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唐慎不如登顶,一览吴地风光。
唐慎便独自登了上去。
“哪里有先生说的风光!”唐慎哭笑不得道。
其实也是,这香山只不过是姑苏府沙洲县一座普通小山,唐慎上辈子爬过五岳之首的泰山、以崎岖陡峭闻名的华山,香山和前者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下了山,梁诵问道:“山上风光可好?”
唐慎想了想:“山高气爽,今日正是万里无云。登顶后虽说瞧不见姑苏府,倒是把沙洲县瞧了个清楚,风景尚佳。”
“山顶可比山中,更见新气象,可窥大观?”
唐慎正要回答,忽然他一愣,直直地盯着梁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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