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走,大概五六天,惠安快要动身的时候,竟又在这城中,见到了曲若。
只是这时候他头发被雨水打湿,一身白衣早变成了平民百姓的麻衣,和一些流民挤在一处,满面疲惫。惠安连忙叫着付嬷嬷主动上去问他,他转过脸来,眼里才真是彻底的茫然。
“你那师父呢?就是当日给我们仙丹的女冠。”她撑着伞过去问。“你追上她没有?”
他面若冰霜:“追上了,一同行了一段路,塌了山石压死了不少人,她也在其中。”曲若并没有说,当时冒险走山路的人中,他是唯一一个活着出来的,若不是北千秋最后推了他一把……
“她——怎么会!”惠安一惊,曲若却不想多说,他皱眉敛袍起身,低声道:“我才是……真不知道该去何处找她……”
惠安没听清,却看着这少年说罢,挥了挥手,手里油灯明灭摇摆,就起身拍了拍衣服,与流民过境的方向逆行而去,一身麻衣,很快的消失在了人群里。
曲若心里五味陈杂,也比不过当年塌了山石惨死后,再度醒过来的北千秋。
她躺在硬邦邦的床上,连周围也不想看,就是不想起来。从山上掠下来玉葫芦没了,惠安给的金子没了,忽悠半天骗来的独山玉佩没了,之前的玩意儿啥都没了。她就应该找个地方挖坑埋好再走,等回头换了身子还能去把那些值钱玩意儿挖出来。
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入耳的却是跟老风箱一样嘶哑的呼吸声。
装逼的身份没了,容貌没了,连青春都没了。她都不想抬手看自己跟干枯老树皮一样的胳膊。本来还想着再入长安,凭着司命身份,混口好饭吃,结果全都成了泡影。她躺的腰都疼了,才慢吞吞的爬起身来,总要找口饭吃啊。
屋里一片昏暗,窗户纸透过一点月光的颜色,北千秋真是感觉到这身子是个上了年纪的大爷,她摸索了半天找到了门,缓缓推开来。
月光冷冷清清的照着层叠红墙,一片院子里只有一株白玉兰半死不活的竖在她门口,地面是平整光洁的青石板,外头传来打更的声音,羊角灯在琉璃瓦门口的屋檐下头被风吹得打转。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忽然好想关上门再躺回屋里,这……能不能重启。
倒是不用长途跋涉来长安了,她现在已经在长安的最里头的最里头了。至于这身子……还不如是个老大爷,至少老大爷跟老太监相比,尿起来还不分叉。
直到她听见了一声连着一声痛苦的闷哼,这深夜里宫墙内总是忍不住让人浮想联翩,北千秋拿起老太监常穿的竹青外褂子,起身打开了一条门缝。
一个跟曲若差不多年纪的少年郎,只穿着中衣,费劲的从旁边小厨房里提了一桶水,吃力的往外拎。白色的中衣薄的跟纸一样,他后背上全是血痕,那少年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一桶水拎到了院子中央,他手里拿了一条软巾,扔进水桶里浸满了水,北千秋头靠在门框上,看着他脱掉了中衣。
后背上是数不清的鞭痕,他把软巾拧干,小心翼翼的擦拭着自己的后背,疼的强忍着没有喊出口。北千秋想来应该是个被主子责罚的太监,和她身体这个老太监住在一处,她推开门,站在了门口。
兴许是那木门合上后嘎吱的一声响,让那少年听到了,他猛然回过头来。
月光下赤着上身,面上一双桃花眼,鼻梁挺直,额前头发被疼出的冷汗沾湿。北千秋一打眼才看见了他头上的缕金雕花小冠——这不是个太监,是个皇子?!
那张脸又让她心中感觉有几分熟悉……
他回头瞬间的烦躁痛苦的表情似乎在见到他的一瞬间消失了,他想做出几分可怜茫然的样子,然而想着她刚刚一直都看着,也没什么必要,恢复了面无表情,喊道:“蒋奴。”
她往前走了一步,不着痕迹的弓了弓后背,抬手问礼道:“殿下。”
对面那人短促的应答了一声,看来她没猜错,便抬起头小心的打量他,毕竟是她前不久还见过惠安,走近来看她才发现这张脸和惠安好歹有七分像。毕竟过了七八年,北千秋记忆力也不是太好,却也仍想起来这是惠安的弟弟……当年那个将刀划在她脖颈上的小男孩儿,惠安叫他七弟或是伯琅,应当是七殿下。
北千秋后悔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早就跟这个蒋奴熟悉的人,她不应该这么早露脸的,但少年没开口,她也不好什么都不说,只得拱手问道:“可要老奴搭把手。”
伯琅恩了一声,抬手把软巾递给了她,可眼睛就没从她身上离开。北千秋接过冰凉的毛巾,要他转过身去,小心翼翼的擦拭着伤口。这一会儿避开伯琅如同针刺般的目光,她一边观察着宫院,一边查看着他伤口,脑子拼命转起来。
宫院不小,北千秋曾有过做宫内宫女的经历,不过那时候活得不长,但对于规矩和这地方,倒也知道不少,自然也看得出这不是荒废的地方。只是偌大的宫院没有一处亮着灯,似乎根本没人。伯琅身上的伤口不止有这一次新的,以前还有几次没好全的旧疤痕在,有几处都几乎溃烂,他却浑不在意,连伤药都没有,就用些凉水擦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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