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万红庵这小趾当然不是天生畸缺的,也不会凭空就没掉,是他自己给砸碎的。
他还记得那一年,癸巳年,他在严府的地窖里,披头散发、身上泥泞。地窖只留了一口九寸见方的孔洞透光,四下潮湿阴冷。严玉郎就在这半明半晦的光景里对他讲话,声音撇开纷扬的尘灰传到他耳里:“好阿丹,你且想明白了,我再来看你。”
话毕严玉郎锁门离去,万红庵瘫在一堆土坷尘屑里半分也动弹不得,眼眸闭着,耳朵紧贴地面听那脚步声逐渐消散。他的右脚被铁铸的镣铐锁着,脚腕处已蹭落一层油皮,显出赤剌剌的颜色。
万红庵小字丹奴,外人多不知晓,所以寻常只听得父母唤他几声。遇着严玉郎后,便是严玉郎唤得最多。除了唤他丹奴,严玉郎在四下无人时更叫得亲昵,甚么“好阿丹”、“亲丹儿”、“乖奴奴”一连串的肉麻酸词简直信口拈来,每每哄得万红庵喜不自胜,脸都羞红到脖子颈了却还要强作骄矜,嗔斥几句。所以万红庵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就是这个寻常总和他黏黏腻腻、亲嘴嘬舌的好情郎,怎的一夕之间就换了面孔,变成个他不相识的恶鬼罗刹,竟害他到家破人亡。
万红庵手撑在地上,忽然埋头发出几声呜咽。他实不能相信,父母此时俱已魂归天外,离他而去了。
他没亲眼见着,怎么能信?可他的确听见地窖上方传过来细碎的人声,是那些来来往往的杂役小厮,窃窃私私地说着。他们说万家宅院现下已是人去楼空,官府抄家后流民又过来偷,能搬的都搬空了,连主屋四扇雕花桃木门都被卸下来。富贾万知荣与其妻万朱氏昨日俱已伏诛,东市施的绞缢,尸首未有家人来收敛,便扔到城墙根边填沟渠去了。
一开始万红庵只是小声呜咽,声音喑哑断续,像快竭流的溪涧。而后声势逐渐收持不住,便嚎啕大哭起来。他一边痛哭一边双拳捶胸,以头抢地,前额不断与地面撞击,砸出一个个血印,似是在祭拜殁去的双亲。整个地窖都仿佛浸没在凄风苦雨当中,一派撕心裂肺。
直到声嘶力竭,再嚎不出半个音节,脑内也轰鸣作响神志昏聩,这具疲软的身躯终于才肯伏趴在地面,于满地血污狼藉中沉沉睡去。
其后几天严玉郎也时常来探看万红庵,每次都是温言软语换得恶声相呛,带去的吃食衣物无一不被粗鲁掷回,他倒不恼。兴致来时还揽着万红庵咂个嘴,被咬破舌头挠得满脸血痕也是甘心的,只把那细手攥住,无限怜惜地贴在颊边:“阿丹瘦了,瞧瞧这手,何必这般作贱折磨自己?”随后又亲昵地一点鼻头,“我看你还和我犟得过几天。”
百般柔情,却只换得万红庵一口唾沫啐得他满头满脸:“呸!严玉郎你使诡计阴谋夺我家财万千,又害我父母惨死,还指望我剐了一身廉耻到你床上去做娈宠?真是好不无耻龌龊,下贱恶毒!”
“阿丹,你不懂。”严玉郎将唾沫抹去,浑不当回事,轻抚着万红庵脸颊循循善诱,“你家纵有赀财万贯,落到你这头脑蠢笨的少东家手里也只会被挥霍殆尽,我替你收了,自然有更大的用处。日后我登临人上,荣华富贵尽入囊中,我的不也是你的?你爹娘太过刚直驽钝、不肯变通,否则我自会全他俩性命,免得你伤神痛心。”
万红庵惨笑一声:“我的确蠢笨至极,竟将痴心托付一虎狼之人,害得双亲命丧九泉,死亦难辞其咎。”
严玉郎忙掩住他的嘴:“切莫说这些死不死的话,死生贵贱乃是命数,怨天休怨人。”
万红庵反过来将那只手紧紧攥住,眼睛瞪得几乎要脱出眶子:“我只问你,以往你待我千般柔情蜜意、海誓山盟,可都是哄骗我……尽是为了图谋万家资财?”
“怎会骗你,我曾许诺你一生一世,是真心要待你一生一世的。”
仿佛是承受不住这蜜一般的温言软语,万红庵骤然发狂,先是凄厉大笑,而后扣住严玉郎的脖子死命掐捏:“可我现今只求一死。惟愿死后化厉鬼日夜纠缠,将你拖入地狱无间,拔舌挖心、油煎火烤,让你受尽折磨悲苦永世难安!”
第六章
与万红庵相遇肇始,严玉郎不过是复州街头一地痞无赖。他居无定所,有活儿来时便上富户显贵家打几天短工,赚些零散闲钱。无事时便贼头贼脑偷偷去敲寡妇家的后门。他生得一张好皮面,复州十里八亭的小寡妇都爱煞他,心甘情愿将压箱钱拿来补贴他。
除了样貌体面,严玉郎处事也甚为精明油滑,极懂得笼络人心,逐渐混成个游民泼皮间的小头目。地方上常见此一群人混迹街头,游手好闲、穷极无赖,官府为了安抚笼络下来,便给了严玉郎一个里胥的闲官去当。只要不闹出事体,那些鸡零狗碎的杂琐事就任由他处置。
而万红庵家中世代商贾,主营着茶叶和麻油两处产业,在复州、跤州多地都有其开辟的茶庄和胡麻田,在当时已是远近闻名的富商巨贾。
万红庵乃是家中独子,不免多受些娇宠放任,年过二八仍是一派天真稚拙,不省世事。家里遣他去复州的茶庄学着打理帐目,才入境便遇着一群喇唬豪强。仆寡主弱、又是人生地异,眼见着要遭人欺凌,便是这严玉郎突然出现把喇唬制住,尽数羁押归府。
于惶然无措间陡然遇见个从天而降的救星,万红庵自是感激得涕泗横流,何况这救星还长得丰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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