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长了,渐渐有传言说他也是校友,抗战前那会儿作风不好,让学校除了名,不过到底是陈教授教学有方,终换得浪子回头。有次几个学生没留意,说完才发现当事人就在身后,吓得脸都白了,可那人什么都没说便径自走远了。燕蓟停课运动传到上珧时正值季春,陈勖听到广播里的声音,停下笔,望着窗外浓绿如墨的梧桐叶说:“乔治来了。”然后他转向对面已经不再年轻的人问:“你后悔吗?”赵长庚抬头看看他,目光落回手里的文稿。
那年中华通史述论的草稿,在两人合力下,已差不多完成了五分之四。不久校园乱了套,赵长庚被人告发,拖到街上□□拷打,那些人胁迫陈勖,要他检举赵长庚的罪状。陈勖看着他们,只说:“那是我的学生。”接着就是漫长的苦难,陈勖到底没能熬过那个时候,连同将要完稿的通史一并被焚成了灰烬,赵长庚断了两根肋骨,却奇迹般的活下来。
复课后两年,赵长庚作为上珧国大历史系仅存的几位老学者,被破格聘用。他讲义写的极好,课更精彩,尤其擅长近代史,教室常常人满为患。不少人催着他著书立说,起码换个教授头衔绰绰有余,然而近二十年里,赵长庚没有发表任何学术论著。他一门心思地扑在如山的材料堆中,凭着记忆补写那些被烧毁的草稿;也一门心思地托人打听,有没有谁听说过久川重义,或者知晓二十三旅团原参谋长北井茂三一家。
大概就是在那段时间,他旅日的小友寄来本回忆录。书不算厚,少见的是以女性口吻,叙述三八到四五年间,潜伏于东日军队内部的谍报经历。赵长庚看过太多类似的东西,真的假的,严肃的戏谑的,可往往都是趋利大于求真,失望多于希望。可当赵长庚翻开这本书时,他的目光顿住了,他清楚错不了,这个人是真正做过情工的。
作者说,她的父亲是东日武士,母亲是支那戏子,她异母的兄长参与了这场战争,担任旅团参谋长,而她毕业后滞留中华,不得已投靠兄长为旅团提供医护帮助,在军营她认识了兄长信任的副手,那人曾在中华长大,是她不能宣之于口的爱人。赵长庚的手突然颤抖起来,那是种瞬间扩散到全身的,不能自已的战栗。他知道,写这本书的人就是青衣。
“……那时我已经做好了献身的准备,我和石原君,必须有人为这个错误付出代价。可他阻止了我,我明白他有他的计划,我在他眼中看到星辰,那是我不能理解的信念……后来我被押送进排谍的刑室,隔着门缝看到临室刑椅上绑缚着一个遍体鳞伤的人,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我和石原君都抗下来了,可我们知道,煎熬才刚刚开始……”
从那夜接到最后的电报至今,近六十年,赵长庚终于再次获悉赵启明的消息。他给异国土地上的好友打电话,手抖得几乎按不下号码,他请对方无论如何也要找到这本书的作者。不久那边回信说,人找到了,就在吉田市広川县。赵长庚不顾年迈体衰,亲自乘机赶到当地,迎接他的是个年轻姑娘,一如他们当年那般风华正茂。
姑娘告诉他,北井纪子,也就是她的祖母,已经在五天前病逝。那是个非常美丽的东日姑娘,赵长庚恍惚能在她脸上看到青衣的模样。姑娘领他去了北井纪子长眠的墓园,在那雪白的墓碑前,小心翼翼地递给他个怀表,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却养护得相当精心。那表壳上横着道触目惊心的弹痕,背面用小篆刻着一个人的名字,启明。
姑娘用温柔的恒都腔说,祖母曾嘱咐她,这怀表是那人的东西,倘若日后有人找来,一定要当着她的面将怀表还给他,告诉他,那人曾经有句话留给他。那个人在最后自由的时候说,自己没怪过他。赵长庚将怀表紧紧攥在手里,如同隔着数十年时光拥抱他的兄弟。他知道,时间已经带走了他最后找到赵启明的机会,他与那人擦身而过,这世上除了自己,怕再无人知晓他的存在。拖欠了六十年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决堤,悉数填补回来。
回国后赵长庚推辞了所有邀请,把自己关在屋里,一摞摞地消耗着纸张,也消耗着可能所剩不多的精力。第二年秋《中华通史述论稿》成文,第三年夏书稿付梓发行。赵长庚大病了场,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熬不过那个冬天,可他到底还是看着新一年的嫩芽长成沃叶,直至最终枯萎脱离枝头。那时他才慢慢知晓,刊行的通史已经被推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赵长庚想,他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只可惜陈勖和赵启明没能看见。
他出院回到家里,无数记者争着想来采访。也就是在那时候,赵长庚突然发觉,自己的记忆力不行了,像还回五彩笔的江郎,原本铭刻在脑子里的记忆越来越淡,或许终有天会成为空白。他没有什么可让记者写进稿件的,想说的早已经在书里说完,余下的那些,终归不足为外人道。他就像节老藤顽强地活着,却渐渐再背不下大段史料,记不清刚刚做过的事情,认不出前来看望他的学生和儿孙,甚至忘记了,他一直寻找的人叫什么名字。
赵长庚活了百岁,很少有人能到他像这样的岁数。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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