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不忙的时候,韩建国回来帮帮他,只是这样的时候越来越少。这位生产队长带着村里几位青壮年为开春盖小学校的事情做准备,趁着不下雪的时日还时不时弄些建材回来,忙里忙外的一礼拜总有三四天不在村里。
江流住在村东口田嫂的房子里,那点家当从宿舍拿过来了。他被罚喂猪后没有丝毫反抗,每日都把自己裹得紧紧的来圈里忙活,虽然有点笨,但还是尽力在做。葛红兵看从他身上也斗不出啥了,很快就转移了目标,让江流清静了不少。
外出办事回来晚了,韩建国也不回宿舍,直接进了村东口的院子里。去县城或者兵团,还能带回来点好吃的,经常半夜叫醒江流又补一顿。
整天的土豆白菜高粱米饭,吃得江流都不知道还有别的菜了。他甚至有些期盼韩建国能来这里,这成了他枯燥无味的一天,唯一的亮点。
“兵团开荤了,有猪肉炖粉条,还有粘豆包。”
来双清山半年,江流依然不会做饭,热热东西还是可以的。他盯着蒸锅,想象着里面逐渐软化的粘豆包。
“你回屋去吧,我看着就行了。”韩建国见他这样哭笑不得。
江流回头看他,韩建国一愣,只听他认真地说:“我会热饭。”又转过身盯着锅。
看着他的背影,激动地手都有点抖。外头虽然还是天寒地冻的,江流的脸上的表情却融化了许多,不再那么麻木,也终于对外界的种种有了正常的反应。
人总要活下去,日子总要过下去。
粘豆包晶莹的黄米面散发着香气,让人忍不住流口水。油灯的火苗闪烁着,江流捧着碗认真吃着。韩建国往江流碗里夹了块肉,也就指甲盖那么大,算是改善伙食了。江流突然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习惯了这个人在身边。半年前还是陌生人,现在坐在同一张桌子前吃饭都没有感觉不自在,他为这种变化感到不可思议。
看清了他手上红红的冻疮,韩建国放下筷子,抓过他的手:“怎么不戴手套?”
“手套太大,拎不起饲料桶。”
前两天支书还说,路过的猪圈时候看见里面脏的要命,以为这两天没人收拾也没人喂。可瞅见江流一个人在厨房忙活得热火朝天,直摇头感慨,真是什么人养什么猪,越喂越瘦。
这活还是别干了,别回头猪瘦了他也冻出了病,得不偿失,韩建国在心里盘算。他翻箱倒柜地找着药,就看见放在桌子上缠着红绳的木梳。
韩建国不是个细心的人,可这东西他每次来都在不同而又十分显眼的地方放着,肯定是被常常摆弄。
二人自那以后都没提过田寡妇这个名字,即便还住在她的房子里,也都绝口不提。
不提不代表不存在,整日在身边的又有多重要?
第16章 十五
快到年下,雪下了一层又一层,韩建国更加忙碌。他从兵团借了马,和老三常常冒着大雪到各个生产队去转,拜年外加学习人家盖房的经验,在外头一跑就是一周。
喂猪的活儿又变成了知青们轮流干,江流得以开始他冬闲的生活。
知青们和村里人都忙着准备过年,他没有特别好的老乡需要串门,也不会做什么年夜饭的准备。窗外的喧闹好像与他无关,他时常伴着村口的欢声笑语写下那些早已烂熟于心的诗句: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
那是不寻常的一年。中苏决裂,这场运动也进入高chao,整个国家都处在动荡之中。江流独自坐在炕上发愣,不知道今天晚上能不能听到马蹄声。
那时候并没有什么供他消遣阅读的书,看完了毛选看语录,不想背也背下来了。累了就仰面朝天躺在炕上,清空大脑。他想回到课堂上继续读书,但是已经没有那样的机会了。天气好就出去走走,大多数时间还是在屋里看书写字,除此之外他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村里的事他也想帮忙,像韩建国那样忙忙碌碌,可他不善沟通,体力又不及别人,尤其怕冷,这时节出个屋都要做一番心理斗争。
空有一肚子墨水,不吃粮食也会饿,“满腹经纶”早就成了贬义词。
“生命和爱情我都懂,那自由是什么?”他想起了韩建国的问题。
自由,他渴望自由,才选择来到这里,却仿佛掉入另一个漩涡。
江流陷入了千古难题中不得解:我对这个世界来说意味着什么?或者,我这样子,算活在这世上吗?
那些红卫兵押着他斗他的时候,他为了开解自己熬过那些牛鬼蛇神的折磨,都能找到活着的意义:自己的存在就是为了突显他们的存在。而现在,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一切事物在眼里都没有了重量,没了形状,连死的理由都找不到,连求死的力气都没有。
人还活着,只是精神渐渐消失,连带着灵魂也分崩离析。
所谓,精神幻灭。
二十九那天,韩建国终于走遍了周边的几个生产队,扛着老乡给的一颗冻得青白的大白菜进了院,准备好好过个年。
院外屋里都一片死寂,只能听得到雪落地的声音,丝毫没有过年的气氛。
他紧张地进了门,怕看到让自己心惊的情景。江流削瘦的脸隐藏在阴影下,趴在炕桌上睡着了,手边是写了一半的诗句:
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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