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收拾完一切,她便挎着竹篮上街买菜,有时候也会带上谢暄,碰上熟人邻里寒暄,“这是侬外孙啊?”
外婆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便会露出难得的柔和笑意,“是啊,大囡的小孩,十二岁了。”然后会让谢暄叫对方“阿婶”“阿婆”——谢暄乖巧听从,既不怯懦也不皮实,文文气气,跟乡下小孩是有些不一样的。
然后便会得到对方“乖仔”的赞誉。
菜场离着有些距离,路上老太太会时不时地问谢暄累不累,还走不走得动,谢暄总是沉默摇头。
永福桥菜场被一条贯通南北的河格成东西两半,永福桥是典型的石拱桥,桥两边布满了各色早餐店,老太太会塞给他两块钱,让他在这里吃早餐,自己去买菜。热乎乎的硬币熨帖在手心,带着老太太的温度,他总是挑选最靠近桥头的一家,点一碗豆腐花,再要五毛钱的粢饭,只花一块钱。然后一边吃热腾腾的早饭,一边看河上驶来的小船,船上装满了刚从地里摘下的新鲜果蔬,还带着清凌凌的水珠,碧绿香甜都漫进眼底。有时候桥头会停一艘较大的水泥船,靠机器开动。船上面放满了各种大小款式的瓦缸,用稻草搓成的绳子扎着。船上有棚屋,依稀可见里面简陋的生活用具,船主一家就生活在船上,穿行于纵横交错的河道,停泊于不同的码头,夜里枕着晃悠的河水入眠——那对年少的谢暄来说,是极其浪漫和自由的,是极具江湖气的,令他心驰神往——
从市场回来之后到午饭这段时间是他的自由活动时间——做作业、看电视、看书、画画,并没有人管他。午饭后是老太太规定的午睡时间,雷打不动。
他睡的房间在西侧,东西两侧都开门,北面开窗,四处敞亮,一张螺钿木雕宁式大床摆在靠南墙的正中,东西贯通的风将白色棉纱帐吹得轻盈婀娜,十分凉爽。
他总是等到外婆离开,从大床里面的小抽屉里拿出藏起的书——《隋唐演义》、《儿女英雄传》、《七剑下天山》……偶尔也会从外婆的老书架上找到残缺不全的言情武侠,每每看到儿女情长,便像做贼似的心慌紧张。有时候看着看着就睡过去了,等到醒来,脸上总印有红红的竹席印——老太太不许他睡枕头,怕小小年纪骨骼没有长好变成驼背。
午睡后是练琴时间——老太太有一架棕色的立式钢琴,很有些年头了,她于钢琴上颇有才华,只是后来生生被生活折损,因此对谢暄格外严格。
谢暄在钢琴上早已启蒙,只是因为身体一向不好,学得断断续续,第一次在老太太面前弹琴,因为错了一个音,老太太的戒尺便毫不犹豫地打下来,娇嫩白皙的手指立刻红肿起来,火辣辣的疼,谢暄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咬着嘴唇不吭声。
老太太对他严厉到苛刻,指法不对、坐姿不正确、错音或者音不到位,戒尺下来从来不会迟一秒,啪啪啪打在身上,又疼又羞愧——谢暄倔强,从不肯求饶哭泣,也不抱怨,只是咬着牙发奋练琴,进步神速,老太太才稍稍满意,不再动不动就动用戒尺。
因着这缘故,谢暄那时对着钢琴颇多怨恨,何况小小年纪,又怎么耐得住反复练曲的单调无聊?有时一个人在房间练琴,听见楼下围墙外面的男孩子们喳喳呼呼地打弹珠、斗鸡、或者呼朋引伴地商量去哪里冒险,那些新奇又野蛮的游戏总会令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侧耳倾听。
周南生便是那里的孩子王。
那天他练了一个小时的琴,觉得有些渴,下楼到厨房喝水——后门的瓦缸里种着荷花,一枝枝亭亭玉立,开出红艳艳的硕大花朵,开出一片清凉欢喜。水里面养了几尾金鱼,养了五年,条条肥大撩人。谢暄端着水杯走到瓦缸边,将手伸到水里去撩金鱼,那些被圈养的小家伙并不怕人,滑溜溜的身子从他的手背穿过去,轻轻痒痒的。
一只足球从墙外飞进来,嘭一下打在开着的玻璃窗上,玻璃窗剧烈颤抖,发出哀鸣。谢暄吓了一大跳,同时听见围墙外面小孩子的惊呼。
等了一会儿,并不见老太太赶来,显然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谢暄捏着水杯,盯着那只廉价的足球看,正犹豫要不要把它丢出去还给人家,周南生从墙头呼的跳下来,塑料凉鞋和地面撞击发出很大的声响,周南生双手在地上一撑,灵活地跳起来,一眼便瞧见了足球,几步上前就将足球拾起来,一转身,正抬脚准备将它踢到墙外,却看到了站在一边的谢暄。周南生没有料到会遇到人,眼神有些错愕慌乱,涨红着脸,声音有些结巴——
“我、我来拿球的。”
谢暄没说话,事实上,他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谢暄一直都是寂寞的,没有人陪他说话,因为经常生病,在学校里也并没有要好的同学。
周南生鼓着眼和他对视了很久,也没等到谢暄一个字,便有些尴尬恼怒,干脆就不理他,将足球夹在腋下,在围墙边来回寻找出去的地方。
谢暄看出了他的意图,开口,“你可以从前门出去。”
周南生扭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将足球扔出围墙外,然后自己踩了墙角养荷花的瓦缸,攀着墙头纵身上了墙头,骑在上面居高临下地看着谢暄,“喂,你是谁,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谢暄沉默。
周南生将面颊鼓起来,往外吹着气,口气生硬地说:“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玩。他们都听我的,你会踢足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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