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宣和元年,两浙路的睦州,辖区内有一青溪县。距离县城不数里,有一个村子叫郑唐浦,村里有个落第秀才,姓方名祥,字元举,时年二十三岁。其家本在县堨村,好多年前迁于此。考举次第不中,只因为无钱打点考官,亏了一肚子的才学埋没昏黑之世。其在本家里大排行在五,故而邻人呼之“埋世五相公”。已经无了父母,家里穷得叮当响,东西几乎当光了,缺钱买米,时常揭不开锅,靠代人写书信或其他什么,加者邻里与亲戚周济,勉强生活。老婆熬不得苦日子,因此不愿意跟他过了,拿着一纸休书回到娘家去了,之后改嫁他人。有人对方祥说,你苦力活干不了,可是你这一胸才学,一手好字,另加会画,都大有用场。有人请你写东西,毕竟为数极少,干嘛不经常写上几幅字画,去城里卖去?那城里有识货的,买了去,你不就有钱了,可以糊口了吗?方祥一听,不失为维持生计的好办法,不妨试上一试。于是,把家里翻了又翻,找了又找,只有空箱破柜,自言道:“唉,连可当的东西也没了,没有什么东西,剩下俩破箱、柜又来装什么呢?干脆卖了吧。”便宜卖了几文钱,买来了十多张纸。家里只剩下秃头笔与一个旧砚台,还得向人家去借来笔墨,划划写写,满了这一些纸。有字分真、草、隶、篆,有画分花、鸟、鱼、虫、山水、人物等,一色墨宝。晾干了,次日早上,也不知当装裱装裱,有个好卖相(但他也只能如此,花不起那装裱的钱),将字画卷吧了卷吧,之外拿了条几段接到一起的绳子,两根竹竿,跑到了县城里。找了条街市,在一个巷子口稍靠里,依墙边支好了竹竿,扯了绳子,把字画搭好。然后,往地上一坐,等候那买主来。可他没做过买卖,不懂得怎样拉主顾出货,所以也没个人来理。仅有一位站了大概半盏茶的工夫,扫了几眼,算好的。他不开口,可是腹内长鸣,叫唤个凶。昨天晚上,只扒了顿野菜,喝了碗稀了又稀都能数得清认得明有几粒米的汤水(已经算不上粥了)。今日早上更惨,仅混了几口剩菜汤,你说能不亏肚子吗?肠子可是老大意见了,一阵阵地“咕噜”。方五相公眼巴巴盼着来买主,心里不住念叨:“快来,快来,快快来,买了我的字画去,我就有了钱,可以买点儿东西填充肚肠压压饿。”但是事与愿违,人家的买卖兴旺,摊位前人来人去,主人忙忙碌碌。可他这里冷冷清清,无人问津。时间一长,颇觉无聊,把腰一窝,埋头打盹。快晌午了,还是没一个买主照顾于他,这方祥却把那收地铺前的小吏等来了一位。
这个小吏三十多岁,生得跟孙猴子似的,精瘦。手里拎了个兜儿。摇头晃脑,哼着小曲。到在了方祥跟前,瞅了瞅,唤道:“穷书生。”方祥改了姿式,正那儿背靠墙,脑袋后依半仰,闭目养神呢。听有人唤,睁开眼皮一瞅,来个小吏,不清楚是做什么的,忙起身。木了木,好歹作脸上了几道笑纹,问道:“这位差爷,可是要买字?”小吏道:“不买。”方祥又问:“那就是要画了?”小吏道:“也不是。”方祥道:“那您想买什么?我这里除了字就是画,没有别的了。是样式不中意?要别的,什么扇面、文贴、横幅、条联,您尽管说出来,我定然给您做好,下次带来。”小吏道:“谁稀罕这些东西?告诉你,爷不是出项的,而是入项的。穷书生,拿来。”方祥纳闷不解,问道:“拿什么?”小吏道:“说了半天话,你也没猜出爷是做什么的?没一点文智。爷是管收地皮税的,收你摊铺钱。交钱吧,快点,爷还有忙事,别耽误。”方祥问道:“您收多少?”小吏道:“不多,二十个钱子儿。”方祥好惊,“什么,二十文?”央求道:“这位爷,您看我这一副寒酸相,哪里是有钱的人?身上一文钱也没有。不信,您请搜。打早到现在,半天了,没有开张。饶小可一回,免了吧,吾必感您的恩情。”小吏晃了晃脑袋,道:“那可不成。不交钱,没门儿。没钱,去借得来。”方祥道:“我在城里一无亲戚,二无故交,没一个认识的人,哪儿借去?要不,我不摆(摊)了,成不?”小吏一瞪眼,道:“不行。你在这儿已经呆了半天了,自己说的。告诉你,就是刚摆下的摊儿,立马又收起来,也得交一整天的地铺钱,一个子儿也不能少。这是官家设定,不是我自家敛私财,说来算的。看你是头一回来做这营生,没收你之外的税赋已经够意思了。别啰唆太多,只把钱来交,快相点。”方祥哪里有钱与他,一个劲的紧对付。小吏把方祥身上摸了摸,确信真没一文钱,连道晦气,但不能白手去,道:“没有钱,拿物顶,白饶不得。拿你两幅字画。”方祥一听,慌忙拿了一幅狂草,恭敬奉上。小吏一看,骂道:“真是又穷又酸又小气的书呆子,不会来事,就拿这张瞎划拉,教人看不懂的玩意儿打发大爷?这哪儿成?”自己上前拣了挑,挑了拣,也不知懂不懂门。方祥一旁道:“大爷,您请手轻点,别都弄破了,要不就不好卖了。”那位也不理他,也真叫不客气,收拾了七八张,一叠吧,夹到胳肢窝,头也不回地去了。方祥连摇头带叹息,心中叫苦:“好晦气,遇上了这个臊鸟,把我的字画拿去了多半。唉,没折子,谁教惹不起人家呢。”往地上一坐,将背依靠墙上,头往肩上一歪斜,更加无精打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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