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树呢?
存扣:树被砍成柴了。
妈妈:柴呢?
存扣:柴被烧成灰了。
妈妈:灰呢?
存扣:灰被垩了菜了。
妈妈:菜呢?
存扣:菜被鸡吃掉了。
妈妈:鸡呢?
存扣:鸡到河边喝水了。
妈妈:捞鱼的,
存扣:捞虾的,
妈妈、存扣:请你替我吆一下鸡,
吆嘘吆嘘……
……
桂香在家里蹲了几天又要走了。临走的时候,她把那人造革黑皮包给了存扣,说:“妈没兴致背这包了,给你到学校装衣裳吧。这几天妈要跟你说的都说掉了,你要好好的,让妈在外面放心。”
存扣把妈送出庄,一直看着妈妈孤清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田野里。
这次存扣跟妈妈谈了“关亡”的事情。
存扣说:“妈妈,你就不要在外面做这个生意了。”
妈妈微感诧异地问他:“为什么呢,妈妈做得好好的。弄得到钱的。”
存扣说:“我晓得弄得到钱,可这……这是假的呀。”他差点没把“骗人”这两字说出来。
妈妈笑了:“当然不是真的,妈又不是神仙,哪真的有本事把人家祖宗亡人带上来?都是假的,装的。”又说,“你看,妈妈这些年弄了多少钱呀,你哥哥结婚,家里翻修房子,供你上学……哪样不要花钱。妈妈自己还要余点养老本,不能到时候总向你们伸手啊。自个有了自个好啊。”
存扣真的不好再说什么。确实,妈妈这些年来对这个家真是贡献太大了,家里吃的用的没得妈妈的资助哪有这么滋润,在庄上,丁家经济起码可以代表中上水平。这不容易。外面风传桂香手上至少有一两万,娶十个媳妇都娶得起。这话存扣信,因为存扣有天夜里醒来亲眼见妈妈悄悄把一沓(银行)存单样的东西用油纸包了塞进一个铜壳电筒里,然后移开米瓮蹲在地上捣鼓着什么。第二天,存扣趁妈不在时移开米瓮一看,地上的新土被踩得严严实实——这里是妈“藏宝”的地方哩。
小时候,存扣对于妈妈做这个生意并没觉得有什么,吃的穿的都比大部分同学要好,就觉得妈妈有本事,在外面弄到钱,至于怎么弄的钱他倒从没有往深处想。以后他慢慢长大了,就觉得妈妈做这行是不光彩的了,曾有几次想跟妈妈说,又怕她生气。现在因为秀平的变故,这几天娘儿俩知心实意地谈了好多,所以存扣就趁势跟妈妈说了这事。
桂香是何等聪明灵通的人,知道孩子大了,对她做的行当开始有看法了。她轻言悄语地开导存扣:妈晓得做的这行当捧不上台盘丢我娃儿的脸,可妈做这个十一二年了,在江湖上甚至博得了一点儿名声呢,停下来做什么呢。再说外头做无本生意的多呢,像相命的,算命的,打卦的,卖草药的,挑牙虫的,哪样是真的,都是先人传下来的口的营生呀。从古至今都有人做,只要有人相信,就绝不了……做这生意小来小去,你相信就做,不相信拉倒,不偷不抢算不得违法,大不了说你是迷信活动……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乖乖你没受过穷呀。爹亲娘亲不如钱亲,没钱办不成事呀。
存扣看妈妈絮絮叨叨说这么多,知道她一时三刻是不会转过脑筋来的,更何况她所说的也不是没得一点儿道理——钱狠啊,乡下人穷怕了,有个啥寻钱的路子说啥也不愿丢啊。所以他嘴张了张,到底没有再和妈辩驳什么。他决定暂时先说到这儿,以后有机会再与妈妈沟通吧。他相信妈妈不会把他的意见不当事的,迟早会不做“关亡”这营生,凭妈妈的聪明能干,她会找到合适的事儿来做的,照样能赚到钱。
但是妈妈没有结束谈话的意思,她又说的一段话让存扣觉得妈妈真是又坏(方言,含褒义:聪明,机智)又可爱。她的意思是存扣现在还上中学,两年后考得上考不上还难说。考不上的话,学手艺找工作寻人结婚都要钱,妈妈这关亡就还得做;当然了,如果我儿考上大学了,吃公家饭住公家分的房子,那妈妈就不需要做这营生了——我也怕丢儿的脸呢,妈就改做正行了,赚多赚少心里没负担了……
存扣说:“行。妈,你放心,我考得上的——你说的话要保证哦。”
桂香说:“妈保证。”
开学前,存扣整理行李,把换身衣服叠得板板齐齐地放在妈妈给他的新皮包里。拉上拉链后,总觉得还有件东西没捎上,想得头痛都想不起来,心里草草的,十分的不好过。他的目光在房间里逡巡,当目光扫到站柜顶上的小木箱时,他的心里陡然一亮——
秀平的辫子!
他踩着椅子上去搬下箱子,打开,从旮旯里捧出那个蓝方巾包袱,抖抖地小心展开,一股秀平的熟悉气味差点让他眩晕过去。他把油黑漆亮重甸甸的大辫子捧在手里嗅了又嗅,贴在自己的脸蛋上反复摩挲,辫梢儿撩得他痒痒的,眼前仿佛看到了秀平顽皮的模样。他的眼泪就出来了,嘴里喊出一句:
“秀平,姐,我想你呀……”
他把辫子小心放回了木箱。辫子带在身边,他没法上学,他是知道的。
反正每周都会回来,回来就可以看到辫子。对着辫子说话就是和秀平谈家常——他是这么认为的。
于是他的心里就涌出一丝安慰来了。人还没走,就有了某种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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