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又纷乱起来。过了小桥往老八队村里走去。
走到秀平家的屋子时,存扣下意识放慢了脚步,里面厨房里传出来“吧——嗒”“吧——嗒”的声音,这是秀平妈在拉风箱做晚饭呀。他想像得出她老人家一个人坐在锅膛前的情景,红红的火光映照在她蓬乱花白的头发上,面孔茫然。她的嘴角抿着,因为没有人和她说话。如果时光可以倒退过去,这当儿厨房里又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呢?造化弄人,人生无测,有眼看不到前头路。这屋里曾经有过六个人的,现在只剩下孤零零的她一个。但是还要做饭,还要吃,还要活着。存扣鼻子泛酸,真想走进去喊她一声。可是他不敢,他羞怯,他觉得他现在已经没有这个资格。
他匆匆跑出这条巷子走向西桥的时候,听见身后哪个院落中两声银铃似的巧笑,像极了秀平的声音。
存扣刚进院门,月红嫂嫂笑着对他说:“马锁在这里等你好久了呢,喊你吃饭。”这时马锁就从堂屋里笑容满面地出来了。这小子,分开才两年,就长得粗粗墩墩的了,腮上胡子密得很,干练多了,像个大人了。他学铜匠已出师单干好几个月了。他笑着说:“等你一气了,昨天船才从外头回来,正好进财也从无锡家来,不逢年过节的碰到一起还真不容易。就想找你聚聚,弟兄们玩下子。”存扣很高兴,路上的郁闷全没了,问:“那进财呢?”马锁说:“派他上街买菜了哩。”存扣问:“还有哪个?”马锁说:“没得了。东连又不在,这小子在扬州刻章,听说谈了个在饭店里端盘子的淮阴丫头,都睡到一起了哩。保连我去他家过了,老瘌疤说‘我家保连学习紧张呢,个把月才家来一次’。乖乖,那口气,看得见儿子要中举似的。走吧,上船!”
马锁的铜匠船带在东河港上。进财已把菜买妥了,见两个人往这边走,老远就喊:“存扣!存扣!”声音都岔了气。他是心里欢喜。从光屁股就在一起玩了,同学了七八年,现在虽然各走各的路,可感情却像老酒,藏在心里,只能越过越醇。存扣也激动地回喊他:“进财!进财!”
进财忙招呼大家坐下来边吃边谈。舱当中摆上一张矮矮的小桌子,上面还画着棋盘,楚河汉界的。马锁从后梢捧出一叠碗来,进财从篮子里把熟菜一一拎出来倒进去。买得真不少,有猪口条,猪耳朵,鹅杂,素鸡,花生米,油豆腐,干丝,兰花瓣儿,最后倒出的是满满一盘子水牛肉,切成纺纸厚,淋着红红的辣酱。“太丰盛了。费钱哩。”存扣埋怨他们。“没事没事,又不高兴烧,在家里吃起来又不安逸——这些熟菜搭啤酒蛮好。”
“啤酒?”存扣疑惑地说。以前他只在中看过这词,从电影电视上见过人家喝啤酒,认为那是城市的富豪才能喝上的高贵饮品,怎么……马锁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变戏法似的从船板底下拎出一捆整整十瓶高瓶子酒来,“没喝过吧,这是从扬州带回来的‘瘦西湖’啤酒,名牌哩!”进财说无锡的“太湖”啤酒也好喝。看来他们在外面老喝啤酒哩。马锁从裤带闪亮的钥匙扣上拈出一把特别的小刀来,上面有刀有剪子有扳子各种玩意儿。他用刀割断捆扎瓶子的塑料扎绳,“嘭嘭嘭”开出三瓶,问:“是各人吹,还是倒?”“吹?”存扣不懂啥意思。进财告诉他吹就是用嘴套瓶口喝——要会喝,不然弄得沫冒得块块是的。存扣说那还是倒。碗不够了,马锁在舱里爬来爬去找了两个玻璃茶杯,还有一个搪瓷茶缸。他把茶缸蹾在存扣面前,“咕嘟咕嘟”倒起来,白沫直往上泛,都要溢出来了,忙喊:“快逮下子!”存扣赶忙低头把那些沫啜掉了,一股沤过的淘米水味,眉头都皱起来了。可又不好说,怕说了外行话惹人发笑。但马锁还是看出来了,“开始喝都是这样的,一股猪尿味,喝喝就习惯了,想喝了。真有瘾哩,天天要喝。”进财笑着说:“江南人说喝啤酒叫喝猫尿哩。”存扣也笑起来,低头又抿了一口,沁凉的,不是太难喝嘛。存扣对马锁说:“你跟我倒这么多,七八两哩,想把我喝醉了呀。”马锁和进财都笑起来。马锁说:“喝啤酒不论斤两的,论瓶,喝几瓶!”进财说:“不要紧,这东西度数低,城里人当饮料喝,多的喝十瓶八瓶都不买账。”
三瓶酒下肚,大家谈兴更浓,话头越来越多。存扣羡慕地对马锁和进财说:“你们真了不得哩,出去两年多,经历了多少事!跟你们比起来,我这个学校里的人倒像个呆子了。”
“哎——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还是上学好哇,有前途哩!”马锁边开酒边说。
“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们想上没得上哩。你别看我们在外头见多识广的,好像很快活。你不晓得做生活的苦处,几个钱都是十个指头磨出来的呀。”进财说。
马锁把酒给大伙儿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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