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德光怔怔望着己方军阵的动静,一时忘了挪脚。
李从璟走出帐来,瞧见了黑夜中的混乱,啧啧赞叹两声,对耶律德光道:“看来有人比你还要心急,却是率先动手了。”
耶律德光暗暗握紧双拳,额头上青筋暴突,但他始终咬着牙,并没有因怒失态。
“献土,做儿皇帝。”李从璟面容淡然,“对你而言虽然差了些,但至少还能做契丹之主。若是你再耽搁一阵,就只剩下一抔黄土了。在黄龙府的时候孤就说过,无论你怎么选,都在孤的掌控中。”
军阵大乱,耶律德光竟还沉得住气,等了好半响,他才一字字道:“饶州不割!”
李从璟道:“成交。”
谈判本来就有条件增减,他先前给出的要求,本就留了耶律德光还价的余地。
耶律德光最后深深望了李从璟一眼,这才快步离去。
耶律敌烈立即眉开眼笑的拍马屁,“殿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三言两语即定江山,实在是让臣下佩服的五体投地!”
李从璟冷冷瞥了他一眼,耶律敌烈立即讪讪,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桃夭夭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看了战场半响,忽然叹道:“真说起来,其实耶律倍也颇为可怜。”
李从璟点点头,不过随即望着战场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他的故事,或者悲情,或者慷慨,不一而足,但在战场上,只以胜负论生死。”
杜千书也走过来,望了战场半响,而后声音复杂道:“这就是战争,这就是大争之世!”
接下来的事情变得很简单,耶律倍与耶律德光各率部曲互相厮杀,两军二十万之众,在西楼城前,在唐军将士的目视下,拼尽了所有力气,杀得天昏地暗,杀得山河变色。
传闻这一战,声传数百里,连饶州那边都清晰听到了厮杀声,也不知是真是假。
大战一直持续了两日两夜,几乎是一刻不曾停歇。
两日后的又一个黄昏,西楼城前已是一片地狱,尸横遍野、血流漂橹,便是赶来的大唐边军将士,看了都不禁骇然,那浓得几乎让人窒息的血腥味,也不知熏吐了多少人。
契丹举国二十万精锐大军,这一役伤亡过半。
最后胜利的一方是耶律德光,他阵斩了耶律倍。
看到耶律倍头、身分离的尸体时,李从璟也是一阵黯然无言。耶律德光披头散发,浑如一个血人,他把刀插在脚边,坐在尸堆里大口喝酒。
兴许是喝的太猛烈了些,耶律德光剧烈咳嗽起来,他放下酒囊,望着李从璟,神色难言,用沙哑的嗓音道:“其实他本不必死。他的军队虽然败了,他却可以逃走,但他偏偏不退,反而带着亲军逆向冲阵。最后他身旁的人都死绝了,可是竟然真的被他杀到我面前。他举起刀,吐血都吐得不成模样,却想砍下我的头。”
耶律倍抬起头,看见天空悠远,“他是真的想杀我,他是真的恨极了我。你没看到他那双眼睛,我从未见过那般可怕的眼睛。就像是两团鬼火,里面倒映出我自个儿的样子,愤怒,执着,悲哀,凄凉,不肯放弃,像小孩子一样。”
又灌了一阵酒,洒的胸前到处都是,耶律德光又咳嗽了一阵,这回咳得更加猛烈,咳得他弯下了腰。抬起头,他继续道:“他的眼睛那么红,那么亮......我从来不知道,人的眼睛竟然可以那么红,那么亮......以至于,有那么一瞬,我竟然生出一种冲动,想让他杀了我。”
耶律德光轻声呢喃,“可我还是杀了他,亲手斩断了他的脑袋。这就是他的宿命,死在我手上,总比死在你手上要强。他是个不错的契丹人,只可惜,他不该做契丹皇帝。”
面对满目疮痍的战场,李从璟道:“他原本不会是契丹皇帝的。”
耶律德光桀桀笑出声来,“但他已经做了四年皇帝,并不吃亏,他这辈子也算是值了。”他笑着笑着,笑容愈发大声,最后笑出了眼泪。
只是那眼泪,没有笑意。
最后耶律德光站起身来,站姿雄武,“现在,轮到孤王来坐契丹皇帝了!”
李从璟看了他一眼,“但愿你会比他做的好。”
“你放心,绝不会让你失望!”耶律德光拿起血刀,翻身上马,去找自己的部曲去了。
桃夭夭走过来,看着李从璟好奇道:“你在伤感?”
李从璟嘴角扯了扯,“争霸天下的人,不需要伤感,只需要勇往直前!”
桃夭夭望了一眼耶律德光的背影,“但他的确是哭了。”
“兄弟相残,终归背离初心。”李从璟默然片刻,扬鞭归营。
战争进行到一半的时候,耶律倍来找过他,目的和耶律德光一样。
这位契丹皇帝,在大帐中指着李从璟,愤怒的咆哮过、指责过、怒骂过,后来也痛哭过、哀求过。
耶律倍最后问李从璟,明知耶律德光比他更强,大唐为何还要扶持虎狼?耶律德光一旦做了皇帝,十年之后,对大唐的威胁绝对比现在的他大。
他问李从璟为何敢这么做。
李从璟有很多理由,很多令人信服的理由,但最终只对耶律倍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荡平天下,何用十年。
正是这句话,让耶律倍彻底死了求李从璟相助的心。
因为耶律倍从李从璟的那句话中,读懂了李从璟对契丹的态度:契丹,日后也是他荡平天下的一部分。
而让契丹换主,不过是他荡平契丹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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