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衡山湘水,又成离别。
近三百人的“湘黔滇旅行团”离开长沙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这山城。持续的轰炸让这座城市透着一股子千钧一发的紧张气氛,就像这片土地。师生们穿着统一的湖南省政府赠发的土黄色制服,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指派了数名军官带着我们向祖国西南迁徙。
看地图上,我们要跋涉1600余公里,经由湘西穿过贵州,才能抵达位处于大后方的昆明。
我倒是圆了自己一个心愿,用脚丈量着这片大地,风餐露宿,却也可以仰望夜空,繁星点点,如同普鲁士蓝法兰绒般的夜幕之上,碎钻似的星子点缀其中。乘着晨光熹微之时登高望远,闭上眼感受天地瞬间的清明。
我曾在泥泞的小溪边蹒跚而行,还起了坏心非要林熙明与我一起,把那烂泥点在他脸上,像是两个还未长大的稚童。我也曾天还未亮时被他强拉起来看流星雨,星垂平野,月涌江流,天地之间广阔恬静得仿佛只剩我们,却又被闻讯赶来的天文院院长陈教授破坏了气氛,只好微红着耳廓坐在露水莹莹的草地之上看这流星划过。
我听过传言说湘黔一带土匪横行,但事实上我们未曾遇到,后来听说是湖南省政府主席向黑道中的“湘西王”打过招呼,不过我倒是觉着,只不过是一群穷书生穷学生,无利可图,无财可掠罢了,倒是让那些一路护送的军人们少了些顾虑。
或许是一直奔波锻炼了身体,也或许是解开了心结,这次南下我没怎么犯病,就是偶有咳嗽,未曾发烧。还得了清闲每日提前起床,先向前走个几公里,记录一下沿途之风景民俗,采了许多未曾见过的植物做标本,更是起了闲心思制作起了书签赠与学生。
湘西的民风全然不同于北平或是长沙,途径贵阳之时,看着穿着苗式百褶长裙、头戴各式银饰的苗族女子,才惊异与中华的地大物博。
我记录了不少云贵地区的民谣,此地的民谣大多都是男女对唱,其中暗藏的情意就顺着那缠的歌声由山头到另一个山头。
夜里我往往与林熙明同住一个帐篷,我体寒,夜深露重之时就会不住地往他身上凑,黔地夜里也有些冷,有一次半夜醒来迷糊着翻来覆去睡不着,终是把林熙明也闹醒了,我依稀感觉到他把我捞进了他的身边,抱住我,我感觉到我的呼吸喷在他耳边,也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迷迷胧胧地调笑一句,“乌木甑子三道缠……问妹有郎是无郎”。却也恍惚之间听到了一句甚么回话,只是睡意朦胧未曾听清,明旦起来依稀回忆起了这个片段,追着问林熙明,在我不依不饶地追问之下,他才略有些无奈地说,“乌木甑子三道缠,郎有妻子妹有郎。你有情来我有意,收拾打扮做一房。”
我听罢笑得直不起腰,“你倒是记得清楚这山歌。还把自己比作妻,羞不羞。”
“也就只对你唱罢了。”
六十八天的旅程,我记满了三大本笔记本,晒黑了一点,精神了许多。古人言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知行合一”果真无错,只是这一千六百公里下来,我愈发坚定了中华国土一寸不可失的信念。如此大好河山,亘古地屹立在这片名叫华夏的土地上,便不可能在我辈手中更名换姓,沦落他人之手。
“黄昏,幽暗寒冷,一群站在海岛上的鲁滨孙
失去了一切,又把茫然的眼睛望着远方,
凶险的海浪澎湃,映红着往日的灰烬。”
我听到有人在唱道。
“一扬手,就这样走了,我们是年青的一群。”
我看过去,是外文系的一个学生,来上过数次我的诗文课,似是叫查良铮,这应该是他在路上作的诗,我问询过他名字,他说叫出发,这是个好名字,我很喜欢。
4月28日,春城里已是温暖的温度,走进城里时居然还有群众前来迎接,他们唱着歌,我细细地听了会,应该听清了,唱的是,“再见岳麓山下,再回贵阳城。遥遥长路走罢三千余里,今天到了昆明”。
我看见迎上前来的百姓们看向我们的眼神带着希冀,我看见年轻的孩子们脸上的卓毅,这歌声如同惊涛拍岸,慷慨悲壮如同鹰飞蓝天,我听见了那身处逆境而正义信念永不动摇的铮铮决心。想起最后一课的最后那句“长风破浪会有时”,那位学生坚定如磐石的眼神,又看到这群孩子新生又蓬勃的不屈之意,心底一股热意涌上,眼眶竟觉湿润。
“真好。”
林熙明握住我的手,“你我最终选择教书育人,也是为了能够看到这样的结果吧。”
“儒,闻善以相告之;见善,以相示之”,我逆着光看着阳光之中的学生们,“师者,亦是儒者。”
于是就这么在昆明住了下来。
校舍在昆明城北,都是刚搭建好的房子,木头砖瓦垒成的教室不大,却足以安放一张攻学书桌。梅校长请来了梁思成与林徽因为校舍规划设计,却因资金一改再改,听闻是从三层砖木改做二层,矮楼又改成了平方,砖墙变作了土墙,最后连铁皮屋顶都无法全部盖上,只能搭上茅草将就够用。
我听建设委员会委员长黄珏生说道梁先生每次改稿都会落泪,可是国难当前,又是何种无可奈何,梅校长向他许诺若是胜利回到北平,定让林先生为清华园设计世界一流的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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