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级学生对于放假回家的期待似乎来得强烈一些,同宿舍的女孩子都已经走了,宿舍里十分安静,天色渐渐昏暗下来,走廊上间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很适合放松休息。
任苒只觉得心内堵得满满的全是心事,连舒缓的音乐落在耳内都嫌呱噪,她不耐烦地扯下耳机,翻身坐起,靠到床头,拿起了那本《远离尘嚣》翻开。
这本书出版于一九八二年,装帧简单,朴素的暗绿色封面左上方印着一位女士乘着马车离开的背影,内页是作者托马斯﹒哈代的肖像,他留着大胡子,一脸严肃,看不出年龄,不像一位作家,更像一个乡绅。
母亲去世后,任苒不是第一次翻开这书了,她看完目录,翻到第一章,标题“说说农夫奥克——一件小事”下第一个段落印入眼帘:
农夫奥克微笑的时候,他的嘴角便向两边拉开,几乎到了耳廊的旁边,眼睛眯成了缝,两眼漾出的皱纹在他脸上延伸着,像是草草画就的朝阳所射出的光线。
——任苒再度有些颓然了,这当然不是吸引她阅读的风格。如果一定要看十九世纪的英国文学,那她宁可去看简﹒奥斯汀,至少那里面有吸引她的人物、情节与风趣的对白。
然而她母亲方菲在最后的时间里,躺在医院病床上,一直看着这本书,看得十分入神,有时甚至是喃喃念诵着。
任苒耐着性子看完第一章,见那位农夫在被路过少女的美丽撩动心神后,判断对方的毛病是“虚荣心”,她实在没兴趣看下去了,重新回到简短的内容提要:这位动心之后由于天灾趋于赤贫的闷骚农夫爱上女农场主,并开始为她放羊;女农场主却迷上乡村中一个英俊的唐璜式人物并与之结婚,乡村唐璜曾对另一个天真少女始乱终弃;而另一个农场主疯狂迷恋女农场主,并精神错乱地杀了乡村唐璜,被判终身监禁,最后女农场主嫁给了一直爱她的农夫。
她跟其他大部分在城市长大的女孩子一样,对于乡村田园生活没什么向往。一个农夫跟一个女农场主的罗曼史,哪怕简介称之为“戏剧性的故事”,也实在没法吸引她看下去。
任苒只是不由自主地想知道,母亲一直在想着什么。
她知道,父亲是母亲的初恋,两人在恋爱两年后结婚,并没有什么波折。这样的内容似乎与母亲的生活没有什么重迭影射之处,那么母亲应该不是想从书里找到解决现实问题的答案。
然而,读如此节奏舒缓而现实主义的文学作品,能帮她淡漠病痛带来的折磨吗?更重要的是,能让她不去想丈夫经年累月的出轨背叛吗?
也许是这本书而不是其他书陪在她最后的时光里,只是一个巧合,毕竟母亲在图书馆工作,又酷爱阅读。
这个想法刚一浮现,任苒便深深自责了:你因为年少无知,因为只顾自己伤心害怕,完全没有察觉母亲的心事,任由她独自一人在承受绝症的折磨、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同时,也保守着秘密,不肯让你受伤害。现在你又想轻易逃开,继续把母亲一个人留在孤独与绝望之中。
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无声流淌了下来,将脸埋到双手间,再度哭了起来。
母亲去世后,任苒数次哭到将近昏厥,不仅白天精神恍惚,需要祁家骏的陪伴,半夜她还经常从梦中哭醒,很多次都是任世晏闻声进来,紧紧抱住她,安慰着她,让她知道,有人与她分担着共同的伤痛。
花了那么长时间,她才走出巨大的悲伤。然而现在,她又陷进了再一次失去母亲的感觉中。
更重要的是,她同时失去了对父亲的崇拜与爱,不可能再有一个父亲能够在这种时刻来安慰她了。
她已经成了精神上的孤儿。
这种绝对的孤寂无依感,才是听到季方平与任世晏对话后,对她生活最大的打击。
不知道哭了多久,泪水干涸,任苒爬起了身,她觉得再这么独自待在宿舍里,她只会更加抑郁,而这寂静也会更加难挨。她决定还是出去走走。
她拿上毛巾去水房洗了脸,背上一个斜背的牛仔布包,走出了宿舍。
财经政法大学位于江南闹市区,校园并不大,她不知不觉走了出来,顺着街道慢慢闲逛,学校门前的街道照例都是各式门面,书店、服装店、小餐馆、网吧、小型卡拉ok,生意看上去都十分兴隆热闹。
置身于人群之中,她心情渐渐安定下来,随便吃了一点东西,继续闲逛。这个城市刚刚步入夏天,气温日渐升高,但毕竟没到盛夏,晚风拂面,有几分惬意感觉。
她漫无目的地走出好远,感到有些累了,却又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回宿舍。她站在转角处,看到对面一家咖啡馆大大的招牌,突然心念一动,抬手招停一辆出租车,坐上去后跟司机说:“去华清街。”
她到了华清街街口便下了车,慢慢往前走,辨认着一个个杂乱的小门面,一边怀疑着自己的记忆力,终于看到了被重重待洗的汽车包围着绿门咖啡馆。
她推门进去,里面只坐了一个顾客。苏珊跟上次一样,坐在吧台内一边听着收音机一边翻杂志,听到门边风铃一响,抬起头来,显然记得她,却有些诧异:“祁家骢和老李去吃饭了,你们没约好吗?”
她一怔,有被人一语道破隐秘心事的尴尬,摇摇头:“我没跟他约,就是想过来喝杯咖啡。”
苏珊好笑,却并不多说什么:“今天供应的是蓝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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