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情绪一下就烟消云散了。
“早上给你量过体温,烧已经退了。你父亲那边,我也联系了,你现在这样子还不能去学校,让他先给你请几天假。”
苏绍亭着急地坐起身:“你怎么跟我爸说的?”
“当然是实话实说。”
苏绍亭沮丧地躺回去,这下完了,回家肯定是一场狂风暴雨,他下意识地在大腿上锤了一拳,扯动了伤口,疼得惨叫了一声。正在收拾医药箱的陈医生听到了,不但没有表示安慰,反倒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在苏父来陈家之前,这对医生和患者之间又进行了一场讨论,苏绍亭强烈要求陈医生送他回学校,并说他的伤根本不要紧。陈医生不留余地地拒绝了他的要求,并强调,如果患者想步行或者一路小跑回学校的话,他不会有意见,也不会阻拦。
苏父来的时候,陈亦新母亲正在午休,所以他连道谢都不敢大声。陈亦新先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告诉苏父如果晚上苏绍亭再有发烧症状就跟他联系,然后又耐心地问了问对方手术后身体的复原情况,最后他拿出几个小玻璃瓶:“伯父,这是苏绍亭的药,外敷的和口服的,瓶子上都有用法。还有就是,无论年轻人的做法有多么欠妥,他们的出发点总是好的,您别太责备他了。”
苏父连连点头:“我也讨厌日本人的呀,但你就是这里再喊口号也没有用场的,还会一不小心把命搭进去。他们年轻人只顾自己的感受,哪里晓得我们做爸妈的天天担惊受怕。”
苏绍亭慢吞吞地换着父亲带来的衣服,父亲这话都说过一百次了,如果每个人都像他这个样子,中国哪里还有希望……还有,什么叫年轻人的做法,好像他陈亦新现在已经七老八十了似的。苏父看儿子的伤下不了楼梯,等苏绍亭穿戴整齐了便过来打算背他下去,陈亦新在一旁拦住了:“我来吧,您先下去在门口等着好了。”
不等苏父说什么,陈亦新就背起了苏绍亭。苏绍亭怎么说也是个大小伙子了,陈亦新背起他丝毫也不显吃力地下楼出门,直接放在苏父叫来的黄包车上,旋即又返回去拿来一件风衣仔细地给他盖好:“这两天就不要来回活动了,小心别让伤口发炎,更不要见水,等完全结痂了再洗澡。让我说,你父亲也挺不容易的,不管他说什么都是为了你好。”
陈亦新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温和,苏绍亭垂下眼帘点了点头,用下巴蹭了蹭风衣领子,上面有一股淡淡的柠檬水的清香,那大约是剃须水的味儿。打从中午醒来后苏绍亭便开始怀疑,昨晚那个温暖的怀抱只是自己昏昏沉沉中的一个梦境,这种熟悉的味道告诉他,那不是梦。
兴许是陈亦新的话起了作用,回家后父亲一反常态的什么也没说,只是让姆妈给苏绍亭做饭,他自己则出门去买仔鸡。窗外,法国梧桐已经抽出了嫩绿的新叶,蓝天上漂浮着几朵闲散的白云,附近似乎有户人家在烤面包,空气里弥散一股若有若无的香甜气息。这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美好到苏绍亭感觉膝盖上的伤都不那么痛了。
那晚的情况十分凶险,在家休养期间苏绍亭都在为其他人担心,回到学校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去找小罗。小罗告诉他,除了他们两个安全逃脱外,其余的都让日本人抓了,交到了的巡捕房,即便是把他们放回来,大概学籍也保不住了。听小罗讲述完他的惊魂一夜,苏绍亭不断在心里暗自庆幸,幸亏碰到了陈亦新,不然自己现在不在巡捕房,大概也得躲在倒马桶的车里才能逃过一劫。果真没过多久学校就贴出了告示,那名老师被校方辞退,几名学生被开除了学籍。虽然读书会剩下的其他老师不断安慰,但苏绍亭他们还是无法释怀,情绪低落了许久。
今年黄梅天似乎来得格外早,才六月上旬,雨就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毕竟是早梅雨,并没有那种潮湿闷热之感。终于在周日的早上,雨停了,苏绍亭赶紧回了一趟家,取换季的衣服,还有生活费。
虽说贝勒路也在法租界,但那里的建筑基本都是典型的石库门房子,都是这样一楼一底,一个小天井,独门出入的样式。苏绍亭回去的时候,姆妈正忙着在天井里晾晒冬天的衣物,满院子都是刺鼻的樟脑味儿。苏绍亭把打算带到学校的衣物收拾到一半了,才恍然想起风衣还没有归还,便和父母打了声招呼,从衣柜里取出风衣,去了马斯南路。
7、第六章
六、雨过天晴,天空就像被濯洗过,蔚蓝深远。马斯南路上绿荫匝地,处处草木清香。一阵悠扬的小提琴声深深浅浅地飘过一座座风格各异的花园洋房和绿树花丛,萦绕在苏绍亭耳边。联想到某人茶几上的那把小提琴,他几乎能断定拉这个曲子的人是谁了。
下了黄包车付过车钱,苏绍亭没有急着进院门,而是靠在门口的树上,静静聆听。他对音乐从来都是一窍不通,今天却被这优美的旋律感染,直到很久以后,他才知道这个曲子的名字叫《d大调的卡农》。
和贝勒路上的海派建筑不同,马斯南路上的民居大都是欧式风格。陈亦新的家在马斯南路中段,是一座法式的三层小楼,结构精巧,青砖红顶,从外面的楼梯可以直接进入二楼客厅;车库前是条笔直的车道,旁边的小径穿过花园通到小楼前面;四周是镶嵌着浮雕的围墙,镂空的铁门只要一关,这里便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世外桃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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