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老样子,只是面泛红光,喜得不住在围裙上擦手,嘴里光叫“阿囝”。高棣低头看见自己一身富丽龙袍,想起来了:今天是登基的日子。
小老太太拽着他胳膊絮叨:“阿囝你听姆妈的,今时不同往昔,千万不能走着去。咱要坐大车,走去多跌份儿。”高棣抽出手笑道:“什么大车。”他把乱发拢到耳后,理了理衣裳,自言自语道:“是玉辂。”
吴玉莲一愣,探头出去看了看:“玉辂?哪有玉辂?”
高棣恍若未闻,自顾起身,大步往外走。吴玉莲当然看不见,驾青虬骖白螭,本就不是凡间帝王规制。赫赫仪仗候着他,玉辂华盖,执扇大纛,五色销金龙旗,持钺星节戟前呼后拥的扈从。没错,就是这样,神穴壁画上傩神出行的盛景,分毫不差,重现眼前。
高棣登上玉辂,起驾了。扈从胸膛随呼吸起伏,眉睫胡须根根分明;四柱垂下的金青带绣着云龙瑞草,柱上雕绘犀、象、锦雉、孔雀,一麟一羽都是工笔细描。卤簿乘风而起,车轮碾过处碎金屑落,富贵不似人间。他看着觉得极好,得意欢喜,心却止不住下沉,仿佛另有一半魂灵,苦楚得几欲落泪。
风里有人喊他,声音破碎难辨。高棣吩咐道:“赶快些!”
车轮辘辘。高处不胜寒,旌旄彩绦已渐生白霜。那人还在喊,嗓子劈了,丝丝缕缕扯着血,但高棣不能回头。只消瞧上一眼,车就停了,马就住了,升仙的銮驾立时会化为飞灰。高棣全身骨头疼得发木,他心里知道那人是谁,舌根底下弹出两丸红热字眼儿,一骨碌滚到了牙关,他紧紧闭住嘴,它们就在口腔里活蹦乱跳,嗡嗡作响,震得人腮帮子酸麻。高棣跟那两个字挣命纠缠,妄念纷纷,打了又起,玉辂车板哗哗震颤,彩绘褪色,金青带被腐蚀出大大小小的坑洞。他知道了,那人存心害他,叫他心软旁顾。玉辂一毁,他就会从百丈高空跌堕,跌回他的臭泥坑里。
高棣恨毒了那人。他要飞,要腾上去,学一个摘花高处赌身轻,谁也别想缚住。前头万物海海,云气淹淹,高棣目不转睛地瞧着,觉得极眼熟。他想起十四岁纵身一跃,天地倒转,身轻如燕,浩茫天域直直顶进瞳孔,高棣背生双翼,一头撞向大雪坪,却误以为自己是升天。
他心底清明,却不觉得怕。归根到底,什么是天,什么又是地?高棣就想骑一回天脊,一刻钟也成,别的都弃绝不顾。他梗着脖子咽那两丸字,要叫车马再赶快点,张嘴却破了戒,两字一气飞出,像呵出滚烫的一口魂魄。玉辂猛地下坠,高棣惊骇欲绝,再想收声却晚了,连珠似的字眼儿滴溜溜往外滚,两片唇着了魔一样开开合合,如咒诅如哀祈。他不能闭口不言,连说别的想别的都做不到,语言飞速消亡,名词和动词统统陷落,高棣叫不出任何东西的名字,连“我”字都随诸天名物一并沉进不可知的深海。神识被钉死在那个字眼上,高棣磕磕绊绊地重复着念叨着,他说胡语,汉话,梦呓,穷尽所有表达,而所有表达都殊途同归。
玉辂金屑沉沉化为冷灰,高棣在无可挽回的跌堕中最后投一回望,那人长跪于辙印间,拢起一抔土。黄土从指缝间漏下,风一送就消失了。
魂灵急坠入窍,前心后背涔涔都是虚汗,像小死了一回。高棣濒死般大口喘息,觉出自己仰面躺在地上,手脚都被死死按住,身上挣得又热又痛。周遭七嘴八舌地喊:“殿下魔怔了!快醒醒!”
他听得烦躁,强提起气喝道:“行了!”声音不大,那些人却触电般缩回手,吵嚷声也瞬间收住。高棣闭目缓一会,喘匀了气,哑声道:“这是哪?”
底下默然片刻,悉罗桓清清嗓子道:“回殿下,快到昱合门了。”
……昱合门。
高棣意味不明地嗤笑一声。
他支着地要坐起来,悉罗桓赶紧去扶,边给他围披风边道:“刚刚殿下踢打得厉害,属下怕误伤,让冯先生边上避着。殿下先歇会,属下这就去叫他。”
高棣一滞,神情有些不自然,冷笑道:“叫他做什么。”
悉罗桓愣了愣:“殿下刚刚不是——”话到一半,看高棣面色不善,识趣地咽了回去。
“集结列阵。”高棣面无表情,踉跄着站起来,解下披风甩给悉罗桓,“即刻入宫。”
第四十七章。
(灵车预警,究极高能,谨慎阅读)
天亮还要几个时辰。
悉罗桓前头带路,高棣一伙从昱合门边上的小门顺利钻了进去。四顾天色黑茫,月淡星稀,正是政变逼宫的好时机。悉罗桓的意思是直奔长明殿,以免夜长梦多。高棣本来答应得好好的,一听这话改了主意,胯下的畜生烦躁地踢着蹄子。
着什么急?他说。
“是我的总是我的。”
高棣扭了扭脖子,刚才躺得不舒服,骨节咔咔作响。“先去东殿。”
马头一拨,高棣自己打马在前。他不牵缰,负手坐着,随着马一颠一晃。好像兴致不错,他还吹起了口哨,胡人的小调儿,唱的是离人归乡。高棣吹着口哨往东殿去,马蹄一声作一拍,笃、笃、笃、笃。月亮时而从重重楼阁后头晃出,映得高棣前额鼻梁冷森森的白,黑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神情轻蔑而快活。
月亮偏到西头去,高棣一伙满载而归。每骑马尾拴一个宫女,上身剥得精光,肥白丰润的两只奶子沉甸甸坠着,跑起来温波涌动。马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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