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于江南,长于江。眼之所见,耳之所闻,心之所感皆在江南,从未跨出半步。
“罪臣南朝之人,不知边塞风景。”
“南朝”一词顿时触怒赵光义,眼前人实太善败人兴致,厉声道:“爱卿既博览经籍,岂能不知唐人边塞诗?”
“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或是“沙场烽火连胡月,海畔云山拥蓟城。” 王少伯,高达夫,岑嘉州又有何人不知。江南四十载才人辈出,无一人可作如此佳句,甚至无一人笔下有边塞景色:“边塞壮丽,征战无休。苦中作乐,亦怆恻,亦昂扬。罪臣驽钝,不可意会。”
赵光义总忿于李煜不会柔色承颜。此刻一句“不可会意”又让他不忍卒听,暗生恻隐之意。
边塞豪壮,而李煜笔下温婉悱恻,哀而近于伤。“不知边塞风景”,确是实言。
怒意全消。伸手探入李煜一只衣袖中,握住那只手,轻轻摩挲着,再将他拉到身旁。
“江南雅士好薰香,如今都已不用。”他微觉可惜,“‘被服纤罗蕴芳霍。’可是好句。”
李煜不说话,亦不动,只微埋头。却有黄门来报臣子求见。
赵光义新登基不过两年,正是奋发有为之时,绝不因私误事。只虑这一去不短。欲命人将李煜带回某一殿中,正听他道:“官家,可否允许罪臣,再去崇文馆。”
自他登基以来,这是李煜第一次开口请求。放开了长久以来的戒备。像收起警戒的鸟儿,舒缓羽毛,真正展现出温驯。
“路远风凉,乘车去吧。”
注1:出自李煜《题金楼子后(并序)》
梁元帝谓:王仲宣昔在荆州,著书数十篇。荆州坏,尽焚其书,今在者一篇,知名之士咸重之,见虎一毛,不知其斑。后西魏破江陵,帝亦尽焚其书,曰:文武之道,尽今夜矣。何荆州坏焚书二语,先后一辙也。诗以慨之。
☆、第 2 章
崇文院中灯火已灭。待李煜至又亮起灯烛。书院袭唐制,分昭文、集贤、史馆三馆。而唐代三馆三地,宋集三馆于一处。李煜手持宫灯,再入史馆中独自观书。 唐初四部确立,史馆书目分经、史、子、集四部。在殿内漫无目的游走,他自幼好学,翻阅极多。读书人为学多以是用,李煜觉书籍更是种宽慰。
昔在金陵,某日酒后微醺,看脚下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堕于阶上,猛然念及江南岌岌之运。总有一日,他会步孙皓与陈叔宝之后尘,被强带离金陵;眼前华宇殿堂仅剩断壁残垣,蓬蒿丛生掩埋朱漆雕栏,世人总要忘记曾有这样一个短短的王朝。
当即被此念吓得不轻,几近瘫软。只在佛堂与书籍中寻些许安慰。
宋帝所言不差,稍稍寻找,他已寻得金陵王宫旧物——年少时翻阅过的典籍。此行并非为此,但见旧物仍心中一暖。 此部多六朝文集。一卷一卷,看书名,他还能背出书中许多文章。年少时更曾因书中文章或悲或喜,甚至为百年前旧事神伤。伸手轻拂诸多书卷,如久别故人重逢;再念自己曾想将它们俱烧成灰,而它们完好无损,从金陵到汴梁,越千里再与他重逢。
心绪万端,道不尽心中滋味,唯蚩蚩以立。
这千里旅途,李煜还记得所经每一处,连顺序也无差——始发金陵,沿大江东下;过扬州,入运河;至楚州,再入淮水西南行,从泗州入汴水;经虹县,宿州,宋州,雍丘,再到汴口。
每一个地名都出自护送他入汴的武将之口。那人着厚重铠甲,见他从未失礼。其声冷硬,非耀武扬威,咄咄逼人;亦不似宋军主将,尽是不可犯之威严。
仅在履行职责。
他从不知那人之名,也不记得那人模样,连声音也忘了,更不提漫长颠簸中的风景。
开宝八年末
出发已是岁末,漫长路途,李煜几乎都呆在船舱内。偶尔离开炭火烧得暖暖的船舱。一出舱门,寒风凛冽如锋。甲板上一排执戟甲士,石像一般□□。
他体靠船身,俯首看河水,河水略暗浊。便想此水如何寒冽,可否瞬时让人失去知觉,省去挣扎,一直下沉,直至水底。
脑中画面越发清晰,就被一个声音打断: “国主可勿忧心。官家仁厚,旨在恢复疆土,必不会怪罪国主。”
若他出船舱,此人必跟随其后,若他望河水,此人必如此劝道。一路如此重复数次。最后一次,李煜转头看身后人,那人个头很高,需仰起头。
自那之后,他再不看河水了。
到达汴口已是开宝九年正月初二。船队在此稍作休整,为这场仗,五十万大军离乡近两年,临近汴梁,整个船队弥漫着的乡愁顿转为亢奋。且今日汴口来了贵客——宋帝派了自己的幼弟侍中赵光美前来犒师。
皇弟见诸将大悦,赏赐丰厚,待众将领退去,他留下郭守文:“我在朝中早闻将军威名。将军十四岁隶周□□帐下,南征北战,迄今已历三朝四主。平伪蜀招抚盗寇;平岭南则驰传告捷,甚有功劳。”
“殿下抬爱,臣惶恐。”
“江南降君现如何?” ——此次正由郭守文护送李煜入汴。
若对当朝官家,郭守文绝不隐瞒。刀尖舔血的人,敏锐异常。 正是李煜俯视河面之姿,让行军多年的郭守文断定“他下一刻会跳入河中”。他曾详禀主将曹彬,曹彬却乐观,断言李煜不会有异。
万幸李煜无此举动,否则,就无须再顾及礼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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